[都市]以灵魂相许(6)

劳动人民文化宫里有三座大殿,最后一座叫三殿。在这座雄伟壮丽的殿堂里,“北京职工文学创作研修班”就在这里安营扎寨。这个研修班由中共北京市委宣传部、北京市总工会、北京市文联共同主办,北京市劳动人民文化宫与北京作家协会承办。子郁、北隆和粒文都是这个研修班第四期的学员。

子郁是在晚报的夹缝里看到研修班招生的消息。看到这个消息,她就决定报名参加学习。她平时喜欢写一些随笔之类的小品文,每次看到自己写出的文字,她心里都美滋滋的,本以为自己这辈子都活的很失意,没想到自己还能以这种方式自娱自乐。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发表什么作品,她觉得那样很累,为别人写不如为自己写,写成什么样都无所谓。不过她是个好学的女人,即便不想发表什么东西,她也愿意提高自己的写作水平。其实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这两年有一个人特别欣赏她的写作,说她的文章已经自成风格,不看署名就知道是她写的,这对她是何等的鼓励呀。不仅能自娱自乐还真有人喜欢,这使她对写作越发上心了。现在她发现了这样一个学习写作的机会,当然不想错过。再说她生活的圈子很窄,基本与社会脱节,为了弥补一下,她也很想报名。她又想了想,上这样一个写作班还能受到很多名作家的指导,作家在她的心里是很神圣的,能有一个和他们近距离接触的机会,她也不想错过。

她是头天晚上看到这则消息的,第二天就前往位于天安门的劳动人民文化宫报名。这里每年的春秋两季都要举办书市,她也就一年两次来逛书市,自然对这里不陌生。但是这次她可不是来逛书市的,而是报名参加文学创作的。宫墙内大殿巍峨,松柏苍翠,当她摇着手摇车带着这样的目的从南面的宫门向北面的三殿走去的时候,她的心里不知不觉涌出了一种圣洁的情绪,还似乎有些骄傲,腰板挺的很直,目光看着前方的路面一点也不斜视。

在路上她迎面碰到了北隆。

北隆也是来报名文学班的,他先于她一步,已经报完名向宫门的方向走,于是他们就在路上相遇了。

远远地北隆看到一个摇着手摇车的女人过来了,车帮上还挂着一支拐杖,他心里不禁一动,他是个很细心很怜悯很喜欢观察很容易感慨的人。看到她一个人以这种方式走过来,分明就是一个残疾人。看着她一上一下摇着车,他有点为她感到孤独,为什么没有人陪着她呢?她是一个人来逛公园的吗?以她行进的速度和直视路面的目光还有严肃认真的面孔,不像。她会不会也是来报名的呢?一连串的问号从他心里冒出来。

当他与她擦肩而过的时候,他感觉到这个女人很持重很端庄,她穿的一袭淡蓝色的裙装又使她显得很肃静很淡雅。就在擦肩而过的时候,他不由自主盯着她的脸仔细看了一下,那张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是却使他看过以后还有再想看的愿望。微闭的嘴唇端正的鼻梁还有一双直视前方的大眼睛,这张脸使他过目不忘。当她从他身旁过去之后,他就停住了脚步,目送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在拐弯处。

虽然看不见她了,北隆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低着头慢慢向宫门口走去,一路上他刚才看见的那个摇着手摇车的女人的影子就在眼前晃动,令他有点挥之不去。文化宫里绿树掩映的林荫道上,游客寥寥,遇到这样一个不同于常人的人,令他遐想也在情理之中。

子郁就不像他那样。她已经习惯于路人对她投来的各种目光了,她所能做到的就是走自己的路,别人爱怎么看就怎么看,反正也被形形色色的人看了这么多年了,即漠然又坦然。对于北隆对她的注意,她根本就没有任何觉察,她心里想的就是赶快去报名,连这所幽静的皇家园林她都没心思去观赏,更何况一个擦肩而过的路人了。

她坐在手摇车上,按照宫门口工作人员给她指引的路线,很快就摇到了三殿的西配殿的跟前,“文学创作研修班”的报名处就设在这里。

虽然是座配殿,在她看来也有点高不可攀。

西配殿的门外是一个平台,平台前是好几级台阶,每一级都很高,而且是孤立的,没有扶手。如果台阶的两边有栏杆,她就可以一手撑着拐杖一手扶着栏杆上去了。眼下她在台阶前摇着车来回走了好几次,目测着台阶的高度,怎么看都觉得台阶太高了,如果她撑着拐杖是无论如何也不敢攀登的。她心里不禁生出了沮丧,这可怎么办呢?

她在三殿的台阶下徘徊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下了车,她想即使拄着拐上不去台阶,她也要爬上去。环顾了一下四周,还好,没见到一个人影。反正周围没有一个人,那就开始爬吧。就是爬的姿势再怎么不好看,也没人看见,只管爬吧,只有爬上去才能报上名。管他呢,总不能因为上不去台阶就无功而返吧。

在高高的台阶前,她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汗颜,她为自己的爬行动作无颜,她生怕被别人看见。虽然这不是做贼但是她觉得这比做贼还难堪,再怎么说她也是一个极要面子的人呐。

只见她右手扶着拐杖左手撑住地面,一级一级往上攀爬,她知道这个动作一定很难看,每爬一级台阶都增添一份羞赧。终于爬到了西配殿门前的平台上,一上了平台,她赶紧直立起身体,长出了一口气向四周看了看,还好整个三殿的周围仍然空无一人。她兀自笑了笑,除了她自己,鬼才知道她是怎么上来的。

站在平台上她定了定神,把摸过地的左手伸到脸前,用嘴吹了吹,然后掏出面巾纸擦了又擦,尽管台阶很光溜一尘不染,她也觉得手很脏,擦过之后,她把面巾纸团成个小团,装到了兜里,准备碰到垃圾箱的时候再扔掉。然后她整理了一下衣服,又抬起手理了理头发,觉得自己已经彻底从刚才爬台阶的窘态中恢复过来了,这才向着贴着报名处的那扇带有皇家特质的双扇花格子殿门走去。

她伸手敲了敲那扇上顶着房梁下贴着门槛的朱漆殿门,心想怎么这么高大神圣呀,须仰视才能看到上方的门楣,还没等她把这种悠然而生的神圣感体会完整呢,里边就传出了“请进”的声音。她便神圣着小心地一点点推开了这扇厚重的门,然后低着头,先将撑在腋下的拐杖放到了门槛里边,然后小心翼翼地迈进了那条高达近一尺的门槛。等她把三条腿都站稳之后,才抬起头看去。屋里的景象与宏伟的外观相去甚远,不是架子就是桌子,显得有点凌乱。在左手靠窗户的地方支着一张很大的案子,案子前站着一位面目和蔼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子,他正在看着她。

她想了想应该如何称呼眼前的这位男士:同志,不妥,太革命了;师傅,也不妥,过时了;先生,还是不妥,太正式了。最后她想起了老师这个词。

“老师,文学班是在这里报名吗?”她怯生生地问。

正在打量着她的这位男士,马上露出了笑脸:“是啊,你是来报名的吧。我就是负责报名的老师,我姓邓,是文学创作班的班主任。”

“哦,那我就叫您邓老师了。您看我可以报名吗?”叫他老师还真叫对了,她想。

“你是哪个单位的,是单位推荐你来的吗?”邓老师问她。

“我,我没有工作,我是看到晚报上文学研修班招收学员的消息前来报名的。”子郁有点不好意思。

“那你在什么刊物上发表过作品呢?”邓老师问得极为温和。

她一愣,怎么,报名还要曾经发表过作品吗?这下子可麻烦了。

“没有,从来也没有。”她更加不好意思。“没有单位,没发表过作品,就不能报名吗?”她不无担忧地补充问了一句。

邓老师一笑“原则上是,但是你要是来听课可以破例。你虽然腿不好,但是一看你就是一个好学上进的人,不因为身体的原因而放弃文学追求,很难得呦,我可不愿意让你乘兴而来扫兴而归呀。”

邓老师用一种鼓励的目光看着她。都举办了好几期文学班了,他还是第一次接待残疾学员,他不忍心拒绝一个残疾女人的追求。虽然她不太符合报名的条件,但是破一回例又能怎么样呢?

听到了老师的回答,她的担心一扫而光,赶紧从斜挎在肩上的书包里掏出了一个又大又厚的本子,“老师,这上边都是我写的随笔,虽然我没有发过作品,但是我喜欢写作。您看看我写的这些,……”

邓老师接过了本子,翻开看了起来。首先进入眼帘的是一行行工正漂亮的字体,然后是一篇篇带有浓厚生活气息的文字,语言流畅,短小活泼。他随意浏览了几篇,说道:“嗯,不错。再学习学习提高提高吧,发表作品也不是多难的事儿。”把她说得信心大增。

子郁在邓老师这里顺利的报了名,临走时带着一本邓老师送给她的前几期文学班学员的创作集,乐颠颠地迈出了殿门。邓老师紧跟在她后边送她。又来到了高高的台阶上,她有点犯晕,往上爬的时候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她内心还是挺坦然的,现在后边跟着一位老师,她本可以请求他扶自己下去,但是她不知道怎么搞了的就是有点开不了这个口。她就对邓老师说:“您去忙吧,别送我了。”她想等邓老师回去之后,自己再爬下去。她已经习惯了自己克服腿不好给她带来的诸多不便,而不愿意在别人面前表现出她的无奈,对于别人的帮助她一般能拒绝就拒绝了。

看她站在台阶上犯难,送她出来的邓老师上前一步就扶住了她的左臂。然后一级一级把她送到了台阶下。这次她没有拒绝,因为她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站在台阶下,邓老师对她说:

“等到了开课的时候,学员很多,你有什么困难,我会让他们帮助你,一切都不必担心。”

她连声道谢。她每次接受过别人的帮助,都会说上好几个谢谢。再被帮助了之后,她总是觉得自己很卑微,总有欠了别人的感觉

邓老师看着她上了手摇车,问她:“怎么不换一辆机动的残疾车,那样会很省力的。”

她冲着他笑了笑:“习惯了,还是手摇车方便安全,还能锻炼身体。”

说完,她和邓老师道了再见,就摇起车走了。她知道老师在身后看着她,但是她不再回头。

他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开,若有所思了片刻才回到了西配殿那间自己的办公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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