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头靠着窗户,夜色不知不觉降临,我得贴着玻璃才能看清楚外面的黑暗和灯光。其实火车的速度不快呢,可能好久没有坐火车了吧,毕竟很久没有出远门了。
小布,我离开了,你知道我说的离开是什么意思吗?我时常感到无助与孤独,如果只是一个人,我不会去苛责,可是因为有所期待,便会失望。我曾以为爱情会是一个解药,或者一道安慰剂,让快乐与信任去填充内心,心便慢慢被填满,就这样慢慢地被治愈。我太忽略很多细节了,生活的细节,只是这些只能在现在才懊恼,我会怨自己不够强大,不够能干,可是小布,我也会累,我也需要依靠,如果可以,我不想长大成熟,只想永远做一个快乐的孩子。那个踏着七彩云朵的盖世英雄,我原以为自己永远可以活在他的保护下,我什么都不用想,好好吃饭睡觉学习工作即可,我错了,哪有什么盖世英雄,大家都只是期待活得轻松一点,靠自己或靠别人。
夜色越来越晚,车厢内逐渐安静下来,也许大家都吃饱喝足了,便开始犯困。我头倚着窗户,外面的光影时而被隧道独挡,印出对面座位上的人,时间似乎静止,很多小时候的事慢慢浮现。
小学时候有一篇课文,讲的是“落花生”,说花掉到泥土里就长出一颗花生,我一直很疑惑,花掉了都死了,怎么还能长出花生呢?我问过我妈妈,她没有回答我。忽然有一天放学,她喊我去菜地。我看到一小块地里长着绿油油的植物,开着像蝴蝶一样的黄色的小花,有的花垂下来,扎进泥土里,等等,那泥土里似乎有一个小花生,花与植物并未完全脱离,还有一个杆杆连接着,瞬间,我明白了花生原来是这么长的。我没见过玉米,当然只是在电视里见过一根高高瘦瘦的植物,胳肢窝里长出一个玉米棒,觉得好神奇。于是后来,我又在我家的菜地看到了几株,我猜是我妈妈特意种的,那会我一放学就去看望我的玉米,等待着他们长出玉米棒,给它们人工授粉。于是我吃到了自己亲手种出来的玉米,味道其实我不记得了,可能跟平时买的一样吧。小时候也好奇西瓜为什么可以长那么大,什么树可以承担起那么重的玩意呢?后来我又神奇地发现那小块空地长了几株藤,开着黄色的小花,后来它们长出一个个小西瓜,我实在是太开心了,终于知道西瓜原来是躺在地上的。当然后来我并没有吃到自己种出的西瓜,它们长到乒乓球大小的时候就集体萎缩自杀了,土壤不适应吧,不过没有关系,我已经很欣喜了。
我姐姐小时候去学了画画,表妹学了钢琴,有几个表姐学了书法、电子琴等,好像就我没什么艺术特长。但印象里,我妈妈送我去学过写字,学了三天,我就跑了,实在是太累了,一整天就是写了擦,擦了又写,对于一个小孩子,我确实只想出去跟着小伙伴们屁股后面跑;也学了几天电子琴,玩了几天也放弃了。后来稍大一点,我看到表妹弹钢琴特别羡慕,就跟我妈妈说想去学钢琴,她立马去咨询了我姨,她说这个最好在5岁的时候就开始,我那会有点大了。不学钢琴其实也不算后悔,真的太贵了,我很小的时候逛“北斗星”商场,只记得那架三角钢琴的价格是1后面6个0,我一直在回想,当时有没有漏看一个小数点,标价是不是标到分,不管怎么样,九几年的1万块也确实是个很大的数目,我爸爸那会在林业局,一个月就小几百块吧,但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时一个哥哥给我买了一个4块钱的冰淇淋,好吃极了。那些被我放弃的都是不适合我的,直到初中,我忽然发现了自己的天赋:数学和逻辑,于是我开始学奥数,在学校的比赛中屡次得奖确实培养了我很多自信,但只要出去这个圈子,我立马打回原形,又变成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了。这种不自信慢慢浸透我的身体,让我萎靡了很多很多年。
在我印象里,我妈妈实在是太忙了,忙到晚上她把我哄睡着才偷偷溜出去,去邻居家坐坐,我总是在晚上8点左右醒来,发现一个人躺在床上,房间里灯开着,我开始哭着喊妈妈,可是没有人应,我也不知道那个时候我爸爸在哪里,也不知道我姐姐在哪里,感觉整个屋子就我一个人。无数个这样的夜晚,锻炼了我的听力,我可以根据外面的脚步声分辨出是谁经过屋前,我哭喊着,求他见到我妈妈就喊她回来。我忘记了自己如何哭累了又睡着,也许这样的场景实际中只出现过十几次,但我印象中似乎出现过几十上百回,我记不清了,但我记得那个灯,房间那个木门,床对面那个柜子,那个电视机,因为我害怕从门外忽然钻出一个坏人,也害怕从柜子里跳出一个怪兽,害怕电视忽然亮起来,我唯一的温暖是那盏白炽灯。
小布,我极少跟你提及我爸爸,我对他的感情很复杂。我想啊,按照见面的时间算,过去几十年,我可能见到他的时间加起来不到一年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唯一的印象是有一次他带我去他单位,我在他宿舍待着,他去上班。傍晚,他带我去一个老奶奶家坐,我清晰地记得老奶奶和老爷爷在吃晚饭,有咸鸭蛋,说要拿给我吃,我没要,因为我吃过晚饭了。对于过去我已经忘记了很多,但那一天的很多细节我都记得清清楚楚,那可能是我和我爸爸相处时间最长的一天了吧。
我不崇拜他,是的,他不是我心中的超级英雄,他不会变魔术,也不会给我买玩具,我脑子里有太多的印象是他和我妈妈争吵,每当他们争吵的时候,我就躲进房间,锁好门默默地哭,发誓自己以后不要跟任何人争吵。所以到现在,我特别害怕争吵,有时候遇到别人吵架或者打架,我会本能地想躲起来。我爸爸是一个不善于表达的人,或许有些冷漠,我极少见到他笑。我想如果不是因为血缘关系,我应该会超级讨厌这样一个人吧。所以,不知道从何时起,我不断告诉自己离开,离开,越远越好。
也许这些注定了我独立的个性吧,我妈妈很少干涉我的选择,她很尊重我的决定,我爸呢,印象中就没有给过任何意见,我不知道这是不爱我,还是给予我最大的自由,真的很疑惑。这样也慢慢造成很多想法不愿和他们沟通,我很难理解那些和父母可以毫无保留沟通的人,偶尔也会羡慕,嗯,只是偶尔。
小布,我离开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这个决定也许像我曾经选择大学、选择放弃保研、选择去深圳一样,带着一股冲动,但我明白,不经历一些东西,我永远无法明白。踏着七彩云朵的盖世英雄,成熟稳重,集父亲、情人、丈夫、朋友于一身的那个幻象,只是我内心浪漫主义的执念,是我期待的一个rescue,我以为我可以在他的庇护下,永远做个简单的孩子,吃饭、工作、学习、玩耍,可以按部就班地生活,如果上帝眷顾,有个孩子,慢慢陪着她长大,我可以从容地老去,因为有人陪着,内心不会感到孤独与害怕。但生活总是具体的,日子总是分分秒秒的。而拯救,终究是需要自己的。
夜深了,仅剩几个乘客还睁着眼睛,他们呆呆地望着前方,眼睛仿佛只是一个个空无一物的洞。我趴在小桌子上,头偏向窗外,眼泪又一次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