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杨树沟是我去过最远的地方,我认为杨树沟的山以外没有山,云以外没有云,凡是西边的风都是从杨树沟刮来的。
杨树沟因沟口有一片杨树得名,包产到户的时候我们家的耕地、草场子全都分到了这里,所以大家都认为杨树沟就是我们家的。
杨树沟,入口小,里面极其平坦,沟里的半坡上有星星点点的天然林,爷爷说咱们可以植树,那样这树就都是咱们的了,孩子大了可以盖房子用,也可以卖钱。于是在大弟四岁,我六岁那年的春天就开始了植树,爷爷、父亲、母亲每人赶一个牛车,拉着树苗和水罐,我和大弟分别坐在两辆车的一角上。杨树沟的风一溜小跑儿的吹着,吹着地上的沙子一浪追着一浪,沙子滚过去草就长出来了,一年的好日子又要到了,母亲坐在牛车的辕口,哼着小曲,只有调没有声,不用管那牛,它也知道来回的路,因为从小到大它都是走在存在到杨树沟的路上,那路它认得。
植树的时候母亲让大弟数数几个人,他数来数去都是四个人,因为他总是忘了数他自己,母亲半开玩笑地说:“咱们可是不能干了,这树栽了也没用,他这都不数数,将来给谁去!”一家人都笑了,那笑声顺着那风飘出很远很远。话是那么说,现在十几亩的人工林每一棵都是盖房用的材料了,只是盖房已经不用木材了,当年数数的人和栽树的人也是去的去,老的老了。
一只由绿色变成灰褐色的大蚂蚱,跳到一株已经凋落的格桑花的花盘上,刚站稳脚跟,就开始“吱吱”地叫唤起来了。秋风一起,花盘越压越低,那个蚂蚱也顾不得歌唱了,紧紧地扣着花盘不放,风过去了,它才又重新站起来继续高歌。杨树沟的风就这样一年又一年,经过那片落叶松,经过那片麦田,那坡草场,眼见着沟里沟外绿了又黄,黄了又绿。
秋天一家人所有的甘苦辛劳都留在了杨树沟,一百多亩小麦,几百亩草场,都要人工收割。最辛苦的人定数母亲了,每天早上母亲三点多就要起床,起床后要做一家人和七八个工人的早饭,还要做好往山上带的午饭。吃过早饭母亲要和大家一起上山劳动,下午四点多母亲要从杨树沟走十几里地的山路回来昨晚饭。在我的记忆中年年秋天如此,一直到母亲病重,才不再上山收秋。
大弟八岁,我十岁,就帮着大人一起劳动了,毒辣的太阳把我们晒得像煤球一样黑,汗水不断地从头上流下,流到脸上和着田地里飞扬的尘土,我们又成了灰色的。每天到下午我们就盼着手工啊,大弟不断地用小手遮住眼睛看太阳,看那,看那,一直看到他三十六岁那年……
我因为喜欢读书,就逃离了杨树沟的那片土地,后来我就忘记了杨树沟春天的风有多硬,秋天的风有多苦。大弟因为离不了家,就一直在那片土地上劳作着,春种秋收,我一直在为他要这样辛苦到老而心疼着,我想他这么辛苦这得啥时候是个头啊!谁能想到那年秋天收秋,他从他从来也离不开的这片土地上走了。杨树沟的风刮来,它看到了,它也像我一样夜夜哀嚎着,哭泣着。
因为和母亲离世相隔时间太短,大弟不能进坟地,父亲决定把他葬在杨树沟的阳坡上。他躺在那里可以看到整条沟,可以看到来杨树沟的我们,还有吹过我们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