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本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故事》专题第六期独立有奖征文:归途
一
元宵节之后,年味渐渐淡了,人们也逐渐从春节的轻松中缓过劲来,重整旗鼓,开始面对新一年的劳碌。同人们逐渐规律的作息相反,今年的阴雨天像一段无休止的忧郁旋律,从立冬开始就连绵不绝演奏着,并在惊蛰之后送来了一场春雪。失去了阳光的照耀,这个本该万物复苏,春暖花开的时节,也沉寂起来,不见一丝生机。
春节之后,我一直待在家里,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等待死亡一样,等待公司的消息。自从上学后,我还没在家里待过这么长时间,上班这几年由于常年出差,更是半年回不了一次家。旅途中每当孤独袭来的时候,我便幻想着这样的生活:没有工作,没有社交,能够每天陪伴家人,到点做饭和吃饭,按时睡觉和起床,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必想,让家和家人重新填满我的生活。但这样的生活真正来临时,却比连日的阴雨天更令我窒息。我不敢跟母亲对视,她焦虑的眼神就像无数根利箭,穿过家的温馨直刺我的内心,仿佛我犯了大错即将奔赴刑场,又好像我生了大病即将离开人世;我也不敢跟父亲聊天,他总在不合时宜地唉声叹气,时常对我说:“你这样,我跟你妈出门都抬不起头来……”
在我家的观念中,像我这样临近30岁还不谈婚论嫁就已经是犯罪,如今待在家里不去上班,更是罪上加罪,罪不可赦。我在家里多呆的这些日子,让我的人生成了一个巨大的错误,我的一切解释和反驳都苍白无力,甚至连我上学都是错的,身边早早辍学的人,早就娶妻生子,挣钱养家了。那些童年时父亲严格禁止我接触的坏学生,如今摇身一变,成了他口中听话懂事的好儿子。
家,这个本该温暖的港湾变成了囚笼,在这里没人关心我的状态,也没人在意我想要什么,一句“到什么年纪做什么事”比“都是为你好”还管用。如果我家有家训的话,我觉得只会有两句话,第一句如上所说,第二句便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春雪融化后,太阳终于想起了这片春天还没到来的地方,久违的阳光驱赶了寒冷,将温暖洒满万物。我终于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得到了审判——公司给我发了辞退通知。
由于公司高层的变动,年前公司就完成了大规模的裁员,新投资方的人员被裁得七七八八。我作为一个被新投资方面试进公司的人,早就被公司老派排除在外,只不过年前我手上还有工作任务,公司不得不把我留下。过完年复工后,公司一直没给我指派工作内容,我便平静地等待着辞退。虽然公司和我都清楚,我的工作内容和能力在公司找不到能替代的人,但对于这次裁员,这些成了最不重要的评判标准。
收到通知后,我如释重负,开始计划起了失业后的生活,我觉得我应该重新拥抱诗和远方。我想象着自己在东南亚某个风景优美的海岛上享受阳光沙滩,或是在前往南极的游船上举目远眺,亦或是在北欧的某个客栈里欣赏极光。我想象了无数充满勇气和浪漫的可能,但这些可能很快就如烟般飘散。最后,在我思绪的地平线上,一座城市浮现而出,我当即决定前往那里。城市名叫静河,是一座安静的小城,它的东西两面都被山脉包裹着,城区的建筑像一条河流,自北向南沿着地势流淌而下。我曾因为工作的缘故短暂居住在那里。
处理完家里的事情,我便告别了父母,登上了前往静河的火车。离家时父母问我为什么要去静河,去那里干嘛,我在他们面前含糊其辞。我没办法告诉他们,我喜欢在静河安静的河边散步,喜欢和当地少数民族的兄弟姐妹一起在球场上挥洒汗水,喜欢那里白天的安静和夜晚的喧嚣,喜欢那里的树木和山脉。这些使我充满希望的理由,最终会成为他们口中的不务正业,用来证明我人生的失败。
此时已经是三月中旬,天气终于一天比一天暖和起来,树木干枯的枝丫上出现了绿色,花儿开始绽放,鸟儿的歌唱逐渐代替了寒风的呼啸。阳光驱散了我心中积蓄已久的阴霾,我满怀期待下了火车,我觉得我的冬眠就要结束了。
二
我在静河城北的城中村租了套小房子,这里靠近一个人工湖,围绕着湖岸是一个草木茂盛、鸟语花香的公园,虽然我只来到过这里两次,但我很喜欢这里的氛围。
安顿下来后,我开始计划起了之后的生活。那些在我脑子里计划很久的事情,现在终于有了充足的时间。首先是锻炼和减肥,逐渐恢复这几年因为高强度出差和应酬对身体造成的伤害;然后再学习新的技能或者考取一些证书。短时间内我不打算再找工作,这一次的空窗期很可能是我人生中最后一次忙里偷闲,我要把健康和开心作为每天唯一的目标。
可意外和麻烦总不会缺席。我以为自己逃离了那个“囚笼”,但我就像一个在狂风中挣扎的风筝,一头是天空,另一头是家乡。为了让父母放心,我来到静河之后随时都跟他们更新我的生活状态,但这并没有什么用。母亲几乎天天都在催促我找女朋友;父亲每天都给我发很多的招聘信息。他们的消息就像广告弹窗一样每天固定刷新,让我不厌其烦。我告诉母亲,以我现在的经济基础和工作状态,还有身体情况,我没有能力组建一个新的家庭并为其负责。我告诉父亲只要点进招聘链接三秒就能清楚地看到招聘条件,即使想找工作,我也几乎不符合那些条件。但这些解释成了我对抗父权和家庭的证据,遭至了他们更加严厉地指责甚至唾骂,我只好选择沉默。沉默又加剧了他们的不满,我来到静河一周后,父母打来电话让我立刻回家,我们在电话里大吵了一架。
这天夜里,我久久无法入眠,于是来到湖边散步。静河比起家乡更加靠北,海拔更高,这里还有一些冬天的影子。公园里的落叶植物都还没有发芽,张开的枝丫伸向天空,仿佛在祈求春雨。夜空呈深蓝色,很干净,零星的星光点缀其上,没有一丝云彩,月亮静静躺在天空中,清冷的月光铺满湖面,夜风轻轻吹着,带来了丝丝寒意。此时还没有青蛙和夏虫的叫声,公园里格外安静。
我趴在栏杆上,看着平静的湖水发呆。回想自己的人生,这些年的经历仿佛一个被活埋的人,每次将要刨开地面重见光明,便又被泥土埋进地下。我重复做着努力又得不到回报的事情,政策的变动让我丢了第一份工作,三年口罩让我失去第二份工作,本以为我会在第三份工作上大放异彩,却又被迫站队,成了资本竞争的牺牲品。或许付出就有收获只存在于童话,失败才是人生的常态。在被辞退后,我意识到自己再一次站在了人生的谷底,往哪里走都是上坡,所以在我做出来静河的决定时,我的头脑无比清晰,我对未来充满希望。但我没想到父母的反应会如此激烈,他们好像意识不到我已经长大成人,我做出的一切决定和行动在他们看来只是想挣脱家庭的掌控,这让他们气急败坏。
我胡思乱想着,丝毫没有注意一条金毛已经把我当成了电线杆,一股暖流从我小腿流淌而下。我大声惊呼,金毛也吓了一跳,随即停止了它不礼貌的行为,后退几步后,朝我龇牙咧嘴地低吼起来。一个女孩急匆匆跑过来,看到我腿上和地上的尿渍后,也明白了发生的一切,顺手拿起牵引绳朝着金毛打了下去,边打边向我赔礼道歉。方才还趾高气扬的金毛瞬间缩起脑袋夹起尾巴,那委屈的模样,好像是我尿它身上了一样。
我只觉得好气又好笑,被这条金毛突如其来的一搅,倒是把我的思绪搅散了,坏情绪也暂时忘记了。我提了提温热的裤子,对女孩说:“不碍事,我回去洗一下就行。”
女孩看着缩成一团的金毛无奈叹气,连声说要赔我的裤子。我礼貌拒绝,说不用麻烦,小事而已。拉扯间,我们几乎同时认出了彼此。
“是你啊。”她首先开口。
“你还记得我。”我说。
“怎么不记得,谁会在喝醉的时候拉着女生看自己照片呐?”她咯咯笑了起来。
我不禁苦笑,喝醉后干的事本来也没有什么逻辑,就算看照片也情有可原,但面对女生这么干就有些不解风情了,尤其是在KTV的时候。这也难怪我给她留下了这么深的印象。
随后,我们并肩而行,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她说最近KTV客人很少,下班早,平时也习惯了晚睡,便来遛狗了。得知我失业要长期呆在静河时,她当即表示要我去照顾她的业绩,我说我孤身一人,没应酬没朋友的,没理由去KTV。她说一个人也是可以唱歌的。我只好苦笑,毕竟她不知道,她认识我的那天,是我唯一一次去商K。面对她热切的眼神,我敷衍着答应了她,心想又是一次无法兑现的约定。
不过这次意外的相遇拯救了我,也拯救了这个夜晚。虽然赔上了一条裤子,但我的心情算是好起来了。回到住处收拾完毕后,我久久无法入睡,关于静河的回忆,如波涛般涌进我的脑海。
三
两年前的夏天,我陪同着老板第一次来到静河。当地的合伙人很热情,将我们从三十公里外的机场接回了市区。进入静河的道路像一条长蛇,沿着市区东部的山脉蜿蜒而下。刚出收费站,静河的全貌便清楚地展现在我眼前。市区东西两条山脉被植被完全覆盖,街道两旁均种满了各种郁郁葱葱的树木,不同于其他地方,这里的植被都是墨绿色,像是玛瑙一般,绿得发黑,黑里透绿。浓烈的绿色把植物衬托得更加高大茂盛,整个城市仿佛一片幽深的热带雨林,市区的建筑则极不和谐的生长在树木间。这些景观让我瞬间喜欢上了这里。
那时我刚进公司不久,充满激情,意气风发,暗自发誓要在静河项目中闯出一片天地。谁能想到,我会以一个失败者的身份再次回到静河。
到达静河后,我跟随着老板拜访了一个又一个领导,参加了一个又一个会议,无数次醉倒在酒桌上。为了招待合伙人,我们一行七八个人来到了全市最豪华的商K。我清楚记得当时的场景,当我推门而入进入包厢时,我看到了十几个浓妆艳抹、衣着暴露的女孩,一瞬间我的心像摔炮一样掉地上后炸开了,我装作很老练地对服务员说:“请问洗手间在哪里?”
回到包厢时,我看到大家各自领了一个女孩入座。老板一脸坏笑,对我说:“挑一个啊。”我完全没看清楚那些女孩,顺手指了离我最近的一个,她当即笑盈盈地起身,拉着我坐在她身边。我有些不知所措,只好四处张望来掩饰我的尴尬,我发现她不是最漂亮的,但确是衣着最得体的,粉色的连衣裙紧紧贴在身上,既凸显了身材,又避免了暴露,在一众露脐露腿的装扮面前显得清新脱俗。我的打量被合伙人当成了不满意,他凑近我耳朵小声说:“换一个呀。”我摆摆手,故作大方地说:“不用,我就喜欢这样。”他叹了口气,摆出一副不理解的模样。
为了感谢我们的慷慨,女孩们各自来了一段才艺表演,她们生硬的舞姿看得我头皮发麻,但为了合群,我和大家一起拍手叫好。最后,轮到她上台,她点了一首经典的傣族歌曲,伴着优美的旋律跳了一段傣族舞。她曼妙的舞姿和前面的扭腰撅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看得我心跳加速。合伙人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拍了拍我的肩膀,无不羡慕地说:“兄弟,你捡到宝了呀!”
我不会唱歌,总担心自己的歌喉会在众人面前出丑,来之后才发现大家都不唱歌,只是一味的摇骰子喝酒,这让我如释重负。我看到大家都在笑嘻嘻的让女孩们帮忙挡酒,她们痛苦地喝下白酒后又强颜欢笑的样子让我有些不适,于是严词拒绝了她为我喝酒的要求。但摇骰子的节奏太快,我的脑袋很快便晕了,站起来就摇摇晃晃的。她便趁机从我手中抢走酒杯,替我喝酒。我告诉她我能喝,她笑着说,没事,我也能喝。我看着她代替我玩着游戏,一次次端起酒杯,时不时还转过身来,攥起拳头,开心地对我说:“我们又赢啦!”包间里的灯光很凌乱,她的背影让我眼花缭乱,我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酒过三旬,大家都瘫倒在沙发上。为了调节气氛,一个女孩点了一首DJ,大家跟着节奏跳了起来。我不喜欢吵闹,只好装醉躺在沙发上。但她显然没理解我的意思,激动地将我拉起来,告诉我不要害羞,拉着我加入了舞动的人群。也许气氛到了,也许事情本该如此,大家和面前的女孩拥抱,将彼此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在灯光和音响里肆意扭动着自己的身体。合伙人见我有些扭捏,不断将我的双手放在她的胸上,她没有拒绝,但我还是放下了手。她将身体紧紧贴着我,我像个半身不遂的病人一样尽力配合着她的舞姿。她双手环抱在我肩上,在我脸上留下了一个轻吻,我顿时感到一阵炽热,她哈哈大笑,捧起我的脸,轻轻吻了我的嘴唇。
曲子结束,大家又恢复了精神,终于想起来KTV是唱歌的地方,开始一展歌喉。为了逃避唱歌,我带着她坐来了最旁边。她疑惑地问我:“现在又不喝酒啦,怎么还要躲。”我讪讪地说:“比起喝酒,我更害怕唱歌。”然后我想起她给我挡酒,接着说:“谢谢你给我挡酒。”
她愣了一下,才说:“不用客气,这本来就是我的工作。”我由衷地说:“你们也很辛苦,天天都得喝酒。”她又愣了一下,眼睛里闪过一瞬间的空洞,她说:“挣钱嘛。”这句话引起了我的共鸣,我说:“大家都一样。”她微皱眉头,看着我说:“谁说的,你们都是干大事的人,和我不一样。”我笑着,指着老板对她说:“那是我老大,我就是个跑腿的。我们都一样,都在出卖自己的青春和健康。”不知为何,我完全没有向漂亮女孩炫耀自己的想法,而是急于向她证明我并不是她所说的“干大事的人”。我打开手机,跟她分享起了我工作中的照片。后来她也给我看了她的相册,她说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带着儿子去旅游,在我吃惊的表情中,她笑着给我看了一条金毛的照片,她说这就是她儿子。后来,我们一直在聊天。离开KTV时,我们没有道别,她很快消失在我的视野中。我不禁想到她说的话:这本来就是我的工作。
四
转眼到了三月底。我并没有按照父母的要求回家,计划中的事情也按部就班执行起来。生活变得规律后,我的精神状态也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仿佛再次回到了我的身体里。
一天午后,我收到了公司的离职协议和离职证明,人事让我尽快签字,完成手续。但在离职赔偿的相关条款里,我发现公司拖欠我的25万奖金整整少了20万,甚至连年前已经发放的奖金,都要扣回去。我当即打电话寻问人事,得到的回复却是奖金核算标准于年初更新,所有项目需要按照新的标准来计算金额,所以金额减少,发放完成的也要扣回去。我质问人事,我的奖金已经拖欠了一年多未发放,按照新的标准核算根本就不合理,如果现在再出一个新的标准取消奖金,那么是不是以前的奖金都要收回去?人事则表示规则是适用于所有人的,不仅是我会被扣除奖金,就连公司各级领导的奖金,也会相应的扣除。后面几天,公司通过不同的同事和领导联系我,对我施压,逼我签字。虽然个个都说是协商,却对赔偿条件丝毫不让步。沟通无果后,我决定申请劳动仲裁。
我花了两天时间将所有的证据都整理完成,在网上提交了劳动仲裁申请。翌日,公司人事早早给我打来电话。我本想借这次机会再次明确我的诉求,告诉公司我不可能接受现在的离职补偿,我也会依法采取措施来保障我的权益。没想到人事一改之前咄咄逼人的态度,非常和气地对我说,公司已经知道了我在走仲裁流程,奉劝我不要把事情做绝,凡事好商量,问题总会解决。我非常气愤,我说我本来在跟公司好好协商的,是公司一直逼着我答应这些不合理不合法的条件,说罢我挂断了电话。接着我登上12333平台,才发现我的仲裁申请结果为不予受理。
下午,公司给我发了辞退通知,告知我既然不答应离职条件,那么这段时间就是恶意旷工,将依法依规将我辞退,并不必支付任何赔偿。我没想到一个做到行业翘楚的公司会如此无耻,明明之前已经给我发过辞退通知,现在竟然又给我发一份。我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前方纵然充满荆棘,我也要一路走下去。
在朋友的帮助下,我很快联系到了一名专门负责劳动仲裁的律师。由于我不在工作地,由他全权代理我,进行线下劳动仲裁申请。跟他详细沟通后,他提议跳过区仲裁委,直接向市仲裁院申请仲裁,考虑到之前申请被驳回的情况,我答应了律师的提议。然后律师告诉我,还需要出具一份明确我奖金分配比例的证明材料,以此证明我没有侵害其他同事或领导的利益,这需要我们项目组所有人的签字证明。我所在的项目组由我、组长和老板三个人组成。组长自然无条件支持我,他比我更早被裁,同样也是奖金苛扣的受害者;老板就是公司的新投资方,我们作为站队到他这边的人,已经丢了工作,我想他自然会帮我。可当我将情况对他说明后,他却拒绝为我作证。后来我才知道,他和公司之间还有几个小目标的帐算不清楚,怎么可能为了我这区区20万做出任何可能对他不利的决定?想到此我也释然了,并将情况跟组长说明,借此来安慰自己。组长却一语道破,他说,如果老板真的关心跟着他的兄弟们,我们的奖金至于拖欠这么久吗?最后我们决定由我们两个出具证明材料,虽然存在瑕疵,但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好。律师也说,如果开庭时对方以此做文章,就说我本人并不清楚老板的分配比例,我对接的只是组长。我又花了将近一个周的时间查阅资料,整理证据,撰写申请。
我以为曾经的经历已经让我内心足够强大,但将近两个周的忙碌还是完全破坏了我的生活。我开始失眠多梦,暴饮暴食,嘴唇上的疱疹和脸上的痘痘比赛似的疯长,直到一切准备妥当,将所有材料发给了律师后,我的内心才逐渐恢复平静。
五
这天晚上,在出租房里呆了十几天后,我决定出门走一走。我拖着疲乏的身体漫步在大街小巷,直到夜幕降临。我坐在一棵树下,听着树叶在夜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看着川流不息的车辆和行人,突然感到了一阵孤独。然后我想起了那个女孩,想起了那天晚上随口的约定,于是我起身向全市最豪华的KTV走去。
KTV前台热心地接待了我,聊天中我才知道她已经辞职,前台关切地对我说:“我们这里妹妹很多,都可以安排。”我笑着拒绝了,在她们疑惑的眼神中快步走了出去。我又开始了游荡,但我的双脚很快将我带到了湖边。我看到树木地枝丫上已经长出嫩芽,绿化带里也被重新种上了五颜六色的鲜花,天空中繁星闪烁着,月光更加明亮了。湖边散步的人络绎不绝,已经没有了几周前的宁静。我找到一个靠近湖边的座位,看着水中的鱼群发起呆来。
这时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是一个同事打来的。刚接通他便急匆匆问我报销有没有写进仲裁,我说公司欠我的每一分钱我都写清楚了。他长舒一口气,才告诉我今天他听说人事总将我的报销款拦下了,因为之前我跟人事沟通时言辞很激烈,她们对我意见很大。我无言以对,人事都能插手财务的事情,还用来公报私仇,这公司的无耻程度再一次刷新了我的下限。同事说,公司的人都知道我的情况,大家都在暗中关注着这件事,让我加油,不要怂。我连声道谢,说一定不辜负大家的期望。不过对于出头鸟,人们向来都是顺风支持,逆风嘲讽的。同事们的态度对我来说没有丝毫作用,我只希望通过我打响的第一枪,能鼓励更多的人拿起法律武器维护自己的权益。
挂完电话后,我继续看着鱼群。我想象自己成为了一条鱼,在水中自由自在地游着,只关心吃和睡,甚至连记忆都只有七秒,那得省去多少烦恼。正当我思考着如何躲避鸭子的捕食时,我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我转过头,发现她正笑嘻嘻看着我。
“巧了,”我说,“刚才我去找你呢,没想到你辞职了。”
“我知道,朋友给我打了电话,说有个帅哥找我,听说我辞职就走了,我就猜到是你,想着你肯定会来湖边,所以我就来找你了,是不是想唱歌啦?”她眨着眼睛,问道。
“现在不想了。”我说,我当然不能告诉她,我只是想找人说说话,又碰巧只认识她。
“行吧,你要真想去我们那唱歌的话,我也陪不了你。”她说。
“为什么?你辞职了也可以去唱啊。”我疑惑地问。
“我不想再回去那个地方了。”她说。
我哦了一声,不清楚她是否想提起此事,便没有追问。她也没再说话,趴在栏杆上发起呆来。许久,我才发现她是一个人,于是问道:“你儿子呢?”
她头也没回,说:“卖了。”
“为啥?”我好奇地问。
“我想出去走走,不知道会去多久,我不想让它跟着我吃苦,就卖了。”她神情有些难过。
“怎么突然想出去走走了?”我追问。
“那你为什么突然要来静河?”她反问。
我若有所思,想到了一句古文,不禁念了出来:“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你说什么呢?”她问。
“我说,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呐。”
她朝我笑笑,没有说话。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出发,打算去哪里?”我问。
“不知道,准备再待几天,来静河四年了,连这里的山都没爬过。”她说,“要不你陪我去爬山吧?”
“啊?可以啊,静河的山倒是值得一去,东山可以看日落,西山可以看日出,风景都很漂亮。”我有些惊讶,她的邀请很突然。不过对于静河的山,我确实有发言权,两年前在这里出差的时候,西山东山加起来我爬了不下十遍,便答应了她。
“那去东山吧,看日出我起不来。”她说,“后天可以吗?”
“都可以。”我说。
六
由于没有她的联系方式,两天后我早早来到东山脚下,才看到她已经在等我了。她穿着一身宽松的白色运动服,显得青春洋溢。这跟我印象中的她大相径庭,不禁多看了她几眼。
“看啥呢!看够没有?”她叫道。我看到了她微微泛红的脸蛋,赶紧解释道:“看你穿得太年轻了嘛,像个初中生,我怕别人把我当成变态叔叔。”
“油嘴滑舌,原来你是这样的人。”她一脸嫌弃,说道。
“原来你也会害羞。”我反驳道。她抬起拳头,作势要打我,我赶紧求饶。
东山山顶修了一座塔,名叫文笔塔,建于清朝,据说是为了平定水灾,从山脚到山顶共有999级台阶。
我们都缺乏锻炼,足足用了40分钟才气喘吁吁到达山顶。趴在观景台上时,我感觉我的肺快要跟随着呼吸飞出来了,她同样累得够呛,耷拉着身子呼哧呼哧喘着气。不过眼前的风景很快让我们忘记了疲惫。文笔塔矗立在山顶上,塔顶直入蓝天,看起来庄严肃穆。它每一层檐角上都装有檐铃,微风拂过,檐铃随风摇摆,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周遭的一切声响都被铃声淹没,仿佛置身于幽深的古寺中。我们面向西方而坐,欣赏着山下的市景,等待着日落。
“你觉得KTV的工作怎么样?”她突然问道。自从爬上山顶,她一直没有说话,看着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也不知该如何打破沉默。
“我以前觉得,只要我洁身自爱,做什么工作都没有关系。”她没等我回答,又接着说。
我不知该如何回复,因为我对此类职业也充满偏见,认识她的那次经历,还不足以推翻我的结论。我只好说:“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我听着呢。”
她看向我,眼神里带着感激。然后她说:“我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你肯定觉得我是个随便的女孩,因为那天晚上我亲了你。但那是我第一次亲客人,因为你尊重我。所有的客人见到我时,都对我上下其手,都想将我骗上床,为此我总是穿着很紧的衣服,把自己的敏感部位包裹起来。我也从不加客人的微信,拒绝他们的所有邀约,但我越这样,有的男人就越喜欢点我。我觉得我做的没有错,但是她们说我又当又立,合起来孤立我。你记得吗,那天晚上我坐在最旁边的位置,因为她们不让我跟她们坐在一起。”
我听着她的讲述,脑海里又浮现了那晚的场景,或许她积极为我挡酒,也不完全因为是她的工作。“那你为什么还要干这工作呢?”我问。
“赚钱呀,我的专业不好,很难找工作。我听说一个同村的女生干这个,三年就买了车和房,毕业后我就跟着她来了。”她说。
我暗暗叹了口气,这是我无法反驳的理由,虽然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但想想自己的遭遇,普通人想挣点钱真的很难。
“你可能在想,干什么都可以挣钱,没必要做这种职业。但我想挣很多的钱,我要把我家的果园买回来。”她接着说,“我的家乡有成片成片的果园,一到秋天漫山遍野都结满了柑橘,金黄金黄的,很漂亮。我七岁的时候,我家果园旁修了一条公路,是山里的煤矿修的。拉煤的大货车都得从这条路经过,开夜车的司机们经常下车偷果子。我爸爸便在路边搭起了棚子看守果园。一天晚上他和几个偷果子的司机发生了冲突,司机们都拿着撬棍,我爸爸就被他们打死了。”
她平静地讲述着,好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我妈妈体弱多病,干不了重活,一个人也没办法打理果园。这些年为了抚养我和妹妹,维持家里的开销,我家的果园一点点被卖了出去。上学时我就想,等我毕业我一定要将我家的果园买回来。”
说到这时,她的脸上浮现出成功的喜悦,我猜想她已经完成这个目标了。
“这几年我存了不少钱,一切顺利的话,到年底我的钱就存够了。但是……”她突然语塞,泪水瞬间从她的眼眶中涌了出来。我拿出纸巾递给她,她抽泣着说:“但是,过年回家时,我妈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我的工作,不让我进家门,骂我是鸡,是……反正还有很多更难听的话。她根本不听我解释,她说没想到倾家荡产培养我这个大学生出来竟然跑去做小姐。她以后都没办法在村里抬起头来。”她泣不成声,声音充满委屈。我默默拍着她的肩膀,她的话让我想起了父亲对我说过的话,我深有同感。我想,为这一刻的哭泣,她肯定等待了很久。
许久,她才止住泪水,说:“妈妈说我挣的钱都是脏钱,她就算饿死也不要我一分钱,但我还是决定继续上班存够钱,我不怕同事的白眼,我也不怕家人的误解,我想等我将果园买回来的时候,一切都会变好。可是那天晚上,来了几个货车司机,他们让我想起了我爸爸。其实我对爸爸的印象很浅了,我几乎都不会想起他。但是那天看见那些货车司机猥琐的嘴脸,我就不由自主想起爸爸。我就想,要是爸爸还在世,一切都会不一样。我第一次感觉自己的身体好脏,我一秒钟也不想在包间里呆下去了。”
她紧咬着嘴唇,泪水再次涌了出来。“然后我就辞职了,我想回家但我回不去了,村里的人都知道了我的工作,我在家里都不敢出门,我已经没有家了。”
“然后我就想到了你,你说你因为失业才来的静河,来这里也是因为喜欢这里。我就想我也应该出去走一走,我现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该做什么,也许走出去会有答案。”
她的讲述让我心情沉重,我顿时觉得我所经历的一切还不算太糟。人总是用比惨的方式来自我安慰,这是人的天赋,生来就有。但我还是决定跟她分享一下我的遭遇,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或许我的讲述能转移她的注意力。
许久,我讲完了我的故事,我看到她已经停止了哭泣,心想我的安慰有作用了。她眯起眼睛笑了起来,哭过的脸庞上泛起红晕,仿佛在告诉我她已经没事了。她说:“谢谢你,希望你的仲裁能一切顺利。”
“我们都会顺利的。”我长呼一口气,郑重地说。
这时我发现,山顶已经围满了看晚霞的人。我们赶紧起身,找了个好位置。太阳已经来到了西山顶,金黄的余晖被市区的楼房分割成一条条光束,将纵横交错的街道笼罩其中,站在山顶看去,市区的上空仿佛浮动着一片金色的海洋,就像是天堂。随着时间的流逝,太阳逐渐被西山挡住,颜色也越来越鲜红,周围的天空被染成了粉紫色,市区的灯光亮起,先前飘渺的金色海洋在灯光的照射下渐渐蒸发。更高的深蓝色的天空中,零星的星光开始闪现,一轮明月清晰起来。在这个黄昏的时刻,白天和黑夜同时来到我们眼中。

人群中一群青年突然高呼起来,充满激情的声音很快感染了周围的人,大家也跟着喊起来。我们相视一笑,我牵起她的手,拉着她加入了呼喊的人群。
七
太阳完全落山后,我们才恋恋不舍下了山。途中我接到了律师的电话,他说我的仲裁申请已经被受理,预计次月中旬开庭,具体时间等待通知。我有些激动,终于走出了最关键的一步。
她也听到了律师的话,于是紧皱眉头,咬紧牙关,捏起拳头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告诉我一定要加油。此时她就是个天真可爱的小女孩,身上没有一丝风尘气。我开心地攥起拳头跟她碰拳。
当我们重新来到市区时,街道上已经灯火通明,车水马龙。她拍着胸脯说为了感谢我陪她爬山,要尽一次地主之谊。然后她带着我品尝了静河当地的美食,又在步行街吃了很多小吃,直到我们的肚子再也装不下任何东西。
之后她说要带我去她最喜欢的地方,我跟着她来到了一条河边,她说这里可以看桥头的车辆、看散步的人群,还能看到对岸住宅楼里亮起又熄灭的灯光。“我喜欢看这些万家灯火的风景。”她说。然后我们坐在凉亭里,沉默着消磨最后的时光。
周围的嘈杂声渐渐稀少,河边散步的人也回到了各自的家,街道空旷起来,半天见不到一辆车。我们牵着手,走入了一家酒店。
我们在黑暗里拥抱,亲吻。当我们赤裸的身体触碰在一起的时候,就像火柴和擦纸的相遇一样热烈。火苗自我们的心底迸发,孤独和渴望成了最好的助燃剂,炙热的温度像夏日炎炎的阳光一样包裹着我们,我们在彼此的汗水中交融。在这个夜晚,我们短暂且完全地拥有了彼此。很久以后,我们纠缠的身体在晨曦中沉沉睡去。
我醒来时,阳光已经从窗户的西面斜斜照进房间,浅色的地面上荡漾着金黄的波纹。穿过一条条琴弦般的光束,我看到她正靠在窗边,留给我半个背影。她的手里夹着一根点燃的香烟,袅袅上升的烟雾将她的侧脸笼罩起来,她的姿态很性感,眼神黯淡,眼睛里似有光芒在闪烁。
她看着窗外,头也不回问道:“你说等鸟儿长大,学会飞翔后,它们还记不记得原来的鸟巢,还会不会回来?”
她的话把我从她的身姿中拽了出来,我思考着她的问题,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她似乎并没有要我回答。她不紧不慢抽完了烟,又不紧不慢收拾起来。香烟的味道还未完全飘散的时候,她便来到床前,用带着笑意的眼睛看着我,张开双手。我起身,和她紧紧拥抱在一起。
然后她轻轻将我推开,走出了房间。我慌忙穿起衣服,跟着她走了出去。看着她的背影,我想起我们还没有留下彼此的联系方式,甚至不知道对方的名字,我刚要开口,她已经挥动起手臂跟我道别,她没有回头,只是大声喊道:“后会无期!”。一瞬间我感到视线有些模糊,我也奋力挥动着手臂,向她喊道:“一路顺风!”。
她的背影渐行渐远,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回到房间,我才看清这里原来如此宽敞,内心不免感到一阵寂寥,有些不知所措。关于昨晚的一切仿佛成了一个飘渺的梦,梦的记忆已经追随着她的背影远去了。
我记起她问过的话,于是我来到窗前。我看到窗外不远处是一片荒地,荒地上杂草丛生,春天好像还没来到这里,目所能及的地方见不到一点绿色,枯黄的枝叶纷乱地摇摆着,一座电塔矗立其间,塔顶上有一个孤零零的鸟巢,在风中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