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本写给书籍的情书,而且还是初恋阶段的,明明可以写得很华丽,却写得很憨厚,告诉你的是“如果你不爱书,那就去爱书吧”这种好像不讲理的理。
能体验到这个理,就知道这种态度的动人。
我看过一个香港电视台的真人秀节目,是让富家子弟去经历底层生活。一个“二世祖”体验了一周的苦力工作以后,很诚实地说:“原来这个世界会狠狠地惩罚不读书的人。”他这里说的读书,是能让生计不那么困窘的技能。除此以外,这个世界还在以更隐秘的方式去惩罚不读书的人,惩罚的方式是让他们觉得自己过得还不错,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或者反过来,不需要知道什么就足以明辨是非、爱憎分明,没有什么情绪不能靠在网上去随便骂人来排解的,活得也蛮热闹的。
既然我和你一起读到了这本真诚的书,那我也说一点实话吧:我当然可以假装通达地说“只要本人觉得好,怎么活都是可以的”。但是我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变成这样,乃至不希望她和这样的人多来往;她将来要做什么不重要,但是需要在有限的时间里努力见识更多的可能性,建立真正的尊严,直到凝聚成一个整全的人。
即便是网络产生了如此之多的垃圾内容和行为,但是它完成了一件足以弥补缺陷的功绩,那就是通过技术让我们和书籍的距离几乎相等,获取知识的成本变得空前低廉,人的精神的边疆变得空前辽阔,没有人再能靠着垄断某种知识来垄断权力了,这是无数将无知等同于罪恶的智者曾经梦想过的情况。如今,这些知识就像是压弯了枝头的果实一样,低垂到了我们的手边,它们是甜美的、充盈的、富于真正的新奇和趣味,只要人还有伸出手去摘的自尊心。这个时候,我们在这本《阅读的方法》里读到“本书只有一个目标,让你乐于阅读”,会感到动人的诚恳。
在这本书的策划阶段,我和同事们听罗老师兴冲冲地讲过他计划中的4部分、24个章节,也提到了打算用策展人的思路来办一场“小书展”。实际看见了书以后,我倒是没想到,主要的展品就是他自己,“展览”说的是书籍是如何激发和丰富他的思考、体验和情感的。
这是我要提醒你阅读《阅读的方法》的第一个方法——请让自己的人去和书籍相互填充,可以说是把自己摆放进不同的书里去,也可以说是把不同的书摆放进自己的生命里来。
那些最重要的书籍常常是呈现两类特征。
一类是体量过于庞大,情感和生命的强度过于浓烈。比如一些十九世纪的西方文学经典,当我们读到那些长篇大论的训教的时候,就像是被一只大锤一下一下地撞击胸口。我觉得,这是因为从雨果到陀思妥耶夫斯基,他们都不觉得自己是在讲故事,而是自信于正在完成着人类的主要事业。那个时代的一部分核心精神还在文学艺术上,不像后来都迁移进了科学和商业里去了。
我们今天再读如此浓烈、博大的书,你就得敢于把自己的情绪和日常的经验放进去,去稀释掉书页里的浓度。“只取一瓢饮”,也是可以的。这就像西游路上的妖精,要是能和唐僧商量商量,不害他的性命,只咬他一口就行,没准事儿就成了。
比如我在《阅读的方法》里读到这么一段:罗老师大学的时候,在图书馆里翻纪晓岚的《钦定四库全书总目题要》,看到纪晓岚说:古人写东西,水平也是很不稳定。杜甫的诗里面居然有这么一句“林热鸟开口,水浑鱼掉头”,写得太臭了。要不是印在他老人家的集子里,谁能想到是他写的?读到这儿,他哈哈大笑。
这一笑之际,“望山跑死马”的四库总目就开了一个口子,让他也想挤进去看一看了;杜甫也不再那么苦大仇深,高不可攀了,变得可爱了起来。
除了庞大、浓烈,好书的另一类场景特征是艰涩,干燥到了近乎没有水分。古书里最明显的是《老子》,今天,这样从概念到概念的“天书”变得尤其多。这又需要我们在读的时候敢于大胆地猜测,把自己的经验附着上去。
请不要轻视自己的具体经验。逻辑虽然在分析和传达事物上值得依靠,然而单靠逻辑思辨又很少能够产生全新的知识,它需要连接到直接经验和主观世界上去才能发挥最大的效用。即便是误解,那也实现了我们的思想延伸。
比如《阅读的方法》里有一个章节叫“怪谈”,邀请你欣赏种种奇异的、令人不安的、远远超出日常感知的文字景观。罗老师对“怪谈”的观感是“探索人类文明的新疆界,看到人类精神世界的新轮廓”。我还有一个联想,是谈禅宗那天说到的:我们需要为自己的精神制造一些破坏力,这就像只有在化学实验的时候,我们才会发现水是由氢和氧组成的,我们的内心渴望一些全新的事件。我不喜欢网上的流量内容,倒不是因为它们总是利用我们的感官刺激,人不需要对自己的欲望感到羞愧,而是那些内容只有逢迎,毫无挑战。而有的时候,你虽然只是坐在那里翻一本从前的书,内心却会起前所未有的波澜。
我要说的第二个阅读《阅读的方法》的方法是“相互参照”:把这本书里的方法和那些著名的读书方法放到一起来使用。
在中国的老先生里,我知道的最会读书的人是金克木。他以小学毕业的学历,在北大创办梵文、巴利文专业,除了完整地贯通了人文学科,还翻译过天文学著作,研究过高等物理、数学和认知科学、心理学。
金克木写过一本《书读完了》,其中讲到为什么书是可以读完的——只要你找到各种文明里那几十种被无数的书所引用的书,用它们来建立一个大的知识结构,再回到这些书籍刚开始形成的时候,就能够看清楚各种文化传统之间的联系,也就可以说自己在某种意义上是把书读完了。比如金克木是佛学名家,他就把我们眼里浩如烟海的佛经化整为零,简化成只需要去读6部。
我今天转述这些,你可能感受不到这番40年前的话在当时的醍醐灌顶。而当老先生们指出来的大结构已经成为了我们的常识以后,我们就需要新的、更加个体化的阅读模式了。
这本《阅读的方法》分享的就是无数这样有趣的、动人的时刻:读《人类群星闪耀时》的时候,可以从上古的某个瞬间里听到松涛和蝉鸣,看《光荣与梦想》,最难忘的是有人说起杜鲁门当上了总统以后,走起路来都能听到两只睾丸叮叮当当的撞击声。这样愉悦的读书,可以让我们把书一直读下去。
我不知道《阅读的方法》是不是有意要和美国教育家、《大英百科全书》的顾问莫提默·艾德勒的名著《如何阅读一本书》打一打擂台。那本书写于1940年,艾德勒是因为苦于当时美国教育的阅读指导水平几乎都停留在了六年级小学生的标准。
所以他“发明”了检视阅读、分析阅读。要我说,自古至今最会读书的人,其实都知道这些,所谓“一目十行、过目成诵”,其实就是用的类似方法。当然我们得感谢艾德勒,他把这些事情描述得很清楚。
他当年给阅读下了一个定义:“这是一个凭借着头脑运作,除了玩味读物中的一些字句之外,不假借任何外助,以一己之力来提升自我的过程。你的头脑会从粗浅的了解推进到深入的了解。而会产生这种结果的运作技巧,就是由许多不同活动所组合成的阅读的艺术。”
促使他写那本书的背景是当时的美国社会和阅读行为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那么这个判断放到今天,当然同样成立,于是,阅读的定义,阅读的方法,也就要继续变化。如此说来,这本《阅读的方法》并不是和《如何阅读一本书》打擂台,而是对同一个问题的新回答。
我要请你注意的第三个阅读《阅读的方法》的方法是:不能只读书。所谓行万里路,其实是去做具体的事情,意义总是在事情中呈现和被发现的。经常有人问我:“罗振宇对这件事到底是怎么看的?”我也总是回答,“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我们没法断章取义地截取某个时刻的某一句话,不如我来告诉你他是怎样做事情的。
只坐着读书的话,会觉得世界上的道理都很绝对,只要心里有一个坚定的信念,手里做的事情就会天然地朝那个方向去。其实未必,性质重要,限度更重要。南辕北辙的那个人也不一定从一开始就朝北走的,而是走几里就偏离几度,他心里可能坚定地认为自己是在朝南走。读书的意义在于让我们知道有一个绝对的方向,还知道怎么判断和推测当下的相对位置。真正的价值产生于迈开步子以后。你会看到,即便是一个真正的理想主义者,有的时候也会像是一条不小心游进了海口的淡水鱼,只是在拼命地向回挣扎而已,努力地把事情控制在可接受的限度之内,不违背当初读书的时候为自己定下来的那几条。你做过事就知道,这种挣扎是多么可敬。
这本《阅读的方法》还会给我们一种做事的人的读书方法,比如“灯下不观色”,“想读懂一个人,不能只看他的个人表达,我们得尽可能把他还原到他参与过的所有棋局之中。”当你经历过了这些棋局,就能明白那每一个侧面为什么会有如此的光泽。“明白的越多,越容易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