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桥什么时候会被拆掉呢?”
“不知道……今年?或者明年?总归是不远了……”
光照例外出散步,开始常常会听到人们这样讨论,每每听到这样的话,他总是要忍不住皱皱眉头。新旧交替,万物更新,若要为此去责难他人,却又是十分站不住脚的。可是,对这些老物件,大家怎么难道没有一点点眷恋和不舍吗?他想,这,我就不行。
光没见过这座桥风光的样子,从他认识它开始,它就已经是这副模样了。桥面被众多超载的车辆经年累月碾得坑坑洼洼、不成样子,护栏的水泥脱落,裸露出了生锈的钢筋。不记得哪一年的时候,政府派人过来做了一番检测,得出这桥已经寿终正寝的结论,然后粗暴简单地在桥两头各修了两个水泥墩子,开始限制车辆通行,这么一来,新桥的修筑也就拉上了日程。
这座桥,已经很大年纪了。比光大,比光的父亲大,甚至很有可能是和光爷爷一辈儿的存在。桥是那种老式的拱桥,桥身是钢筋混凝土的结合,很是扎实。一边一个桥洞,靠西边的桥洞,被不知何人砌了两面墙,成了桥屋。乡下人对桥是没有什么维护意识的,只要不影响用途,随意什么人对它做什么都不会太过关注。桥屋最先的主人已经不知去向,后来渐渐就只能沦为流浪汉的落脚处。父亲尚还在上学的时候,初习说明文,便是写过这桥。毫不含糊,是规规矩矩拿了卷尺来,想法儿量过各项数据的。
“还记得么?”光小时候,也好奇过这些数字。
“长一百二十五米,宽十米,在我们那时算是座大桥了……”父亲总是这样感叹,这座桥对他的意义并不寻常。父亲从桥那边,找到了赖以谋生的工作,而后,找到了光的母亲。光母亲的娘家,正在桥那边。
光小时候,其实不怎么喜欢去外婆家。因为每次过去,除了和哥哥一起,没有其他同龄孩子能够陪他。这大概也要算作一种地域歧视,一座桥,让孩子们被简单粗暴地分为“桥这边的”和“桥那边的”,光在“这边”的孩子们眼里,无异于一只闯入领地的小兽,孩子们对他总是持观望态度,仿佛无法确定这个外来者是否具有威胁一般,不愿靠近,更别提接纳,完全不容他踏足自己的地盘。
伊始,大人们总是塞一把糖,叫光去拉拢“人心”。小孩子总不算难打发,但光也是有着傲气的,往往是独自一人坐在桥洞边的木桩子上发呆,一颗又一颗糖丢进嘴里狠狠咀嚼,糖纸丢了一地。直到后来坏了好几颗牙,才被大人们发现这一真相。但到这时候,他也已经和木桩子作伴很久了。
光觉得,就为着这桩恩怨,他也该是很讨厌这桥的,但又不知怎的,偏偏就是讨厌不起来。毕竟那些独自一人消磨掉的时光里,总是这座老桥与他作伴。这桥的每一部分,他都了如指掌,日子久了,连哪里的砖洞住进了鸟也知道,甚至连每日经过的人也都渐渐记住了脸。自这桥要被拆掉的消息传出来,周边的人这样翘首企盼,日日巴望着新桥能早日开通。光又难免,为这座承载了几十年风雨的老桥感到悲哀起来。
这样一座桥,散步的老人,回家的夫妇,过路的旅人,收摊的小贩,玩耍的小孩,破落的乞丐……形形色色的人,从它之上经过,这里留下过多少或温暖或悲伤的故事,谁也不会知道。光或许曾经是知道许多的,但随着年岁增长,那些本来清晰的记忆也开始模糊起来。说到底只是一座桥而已,不论来往,大家满心都是自己的目的地,却很少有人单纯只为了这桥,停下自己的脚步。桥这种东西,本质而言,就是让人经过,而非让人停留。
这桥对于这里的居民而言,是地标一般的存在。搭车时,只消说一声“到桥上下”,售票员便会了然地点头,这种默契延续了多年,光难以想象,假使这座桥就此消失,往后回家,他该如何说明呢?
光想,不管怎样,再回去看看吧,就当告别也好。于是,他又回到了儿时陪伴过他的木桩那里,事实上他找不到原来的那个了。他只能随意坐下,试图努力往记忆里去搜寻一些熟悉的东西。此刻天色将晚,夕阳一如既往的耀眼,河水也被染成温暖的一片赤红。
横跨于这片赤红的老桥之上,行人无几,没有一张熟悉的脸。
良久,光才看到,一只灰雀从桥洞里飞出,哀啼一声,尔后飞进夕阳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