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店境内有两条形成淮河源头的小河,一为南来的锞石河,一为西来的龙潭河。它们曲曲弯弯走了一段,到老街北头汇成一体,一路北去,便有了白露河。话说从锞子石发源的小河,本来一路直贯南来,却在老街南首忽地向东一拐,从106国道下横穿而过,于是便有了我们的老桥。
老桥是个小型的平板水泥桥,从这头到那头要走33步,从这边到那边要走12步。每边有11根1米把高的四方水泥柱子,从上到下依次横穿着胳膊粗细的钢管,一敲,就“冈冈冈″的响。柱子下面是个不宽的平台,比桥面高出一步台阶;小平台布满了10公分见方的小格子,两根柱子间有20来格长,宽6格,算来全桥大约有2400个小方格吧。这些,我很熟悉。只不过,我记事起它就那灰不溜秋的样子,不知始修于何年。
老桥很坚固。20多年前,发过不知多少年一遇的大水,暴雨把世界变成一团灰白,洪水漫过了稻田,漫上了公路,一直漫满桥洞,形成一片汪洋。上游的树木、牲畜、瓜果之类随花白的激流从桥洞呼啸而下,桥面随之一阵阵颤抖,似乎马上要垮掉。其时桥上正聚集了一群看热闹的人,吓得连忙开溜。而老桥,至今犹在。
桥南头平台下有个空档,能容下几个孩子。小时候,这儿是个躲猫、办饭儿的好去处。也有胆大的,会从这儿直接跳下沙滩,显示不凡的勇气。虽然只有一堵墙高,我看见却也只有心发慌的份儿。然而,这儿仍是值得怀念的地方。那时节每天下午放学的时候,这儿总会围着一砣子人,正中心是一个老头子,周围是一群学生伢儿,我也总挤巴挤巴地蹲在其中。老头子每天的任务是看鸡,其时正是大集体的时候,桥南是一片稻田,看鸡倌是个不中用的半劳力才会领的差事。但我们的眼里,这老爷爷却是个顶顶有学问的人,他胸中有无穷的好故事。最爱听的是“五孔″(老爷爷对孙悟空的方言“爱称″)大闹无底洞,“五孔″计盗风火铃之类,反正《西游记》上的每个情节他能讲个一本到蔸,把个“五孔"讲得神奇无比,听得我们抓耳挠腮;当然好听的还有罗成大战苏宝铜之类,也是绘声绘色,让人如临其境,惊心动魄。在那个除了课本再也无书可读的日子里,老爷爷简直是个书库。
老桥下只有一个桥墩,那桥墩是偌大的方石砌成的,方石的缝隙里塞满墨黑的沥青——那时我们都叫黑漆,一到夏季,沥青就一道道地从石壁上往下流,我们一班子小伙伴就像是有义务的清道夫,用石片、瓦渣或指甲去刮,非把它们抠掉不可。然后手就变成乌鸦爪,再然后就用腻沙搓手,一直搓得生疼。桥洞下有许多乱石堆成的石窿,鱼儿就在这些石窿间穿梭,和我们捉迷藏。有时水菖蒲和野柳的须根下有水蛇,不过没咬着谁,它在水里和心里都是一条影子。倒是吃了几次螃蟹的亏,不过我们没有一点怕的意思,似乎被它的螯钳夹住就是一种勇敢。这都是白天的事情。夜里,捉萤火虫有时也追到桥下,就听得河转角处的一扑楞垂藤里,蟋蟀一齐鸣叫,一浪高过一浪,听得心里直发毛,于是我们就转过身,没命地往桥上跑。
夏夜,是老桥最热闹的时候。一到杀黑(夜幕降临之时),老街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拖椅子的,抱竹簿(一种细竹棍做成的可卷收的睡具)的,摇蒲扇的,陆陆续续来到桥上,三个一堆,五个一伙的,大拍二扛,南京的皇帝北京的土地,爱啥说啥。我们孩子是不坐凳子的,哪儿人多往哪儿凑,抱着听故事的心态。无趣了,就双腿挂在桥栏杆上,身子平躺在格子平台上,仰着脸数星星;或者,翻栏杆,打闹,念儿歌。倘若跛腿叔掂出胡琴来,拉个“风烟滚滚唱英雄″什么的,几个女孩跟着琴唱起来,则是最美妙的时光。这时候,我们都竖起耳朵,屏住气息,只闻着河边老槐树的槐花香一阵阵飘过来。
夜深了,一个人在老桥上踱步,想着旧事,竟有些朦朦胧胧。抬起头,见黝蓝的天上云花星稀,桥头的太阳能路灯发出幽幽的光芒,照在老桥后来添加的沥青路面上,影影绰绰,似白而黑。蛙声四起,蟋蟀仍唱,桥上却空无一伴。眨眼间,已过去40余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