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那时候,我在宿迁,气候很潮。春夏早晨有小蜗牛从种满四叶草的花坛里爬出来,晨雾散了之前它们在水泥路上爬的到处都是。从宿舍出门去上早自习,一路上脚下踩得嘎嘣脆的声音。早自习下课是早饭,这时雾就该散了,如果是晴天,就可以晒被子。
然后是上午课,午休,下午课,晚饭,晚自习。每天刷很多题,记得自己做题目又快错得又惨,信心满满的卷子交上去,往往被批的目不忍视。更多时候,我才懒得订正:错就错了呗,咬我?
作业题刷完,书桌里拿出一本翻得脏兮兮,画的乱糟糟的《受戒》。《受戒》是汪曾祺的中篇小说,也是那本文集的名字。一遍遍的看这本书,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很多其他书,当时也没喝过酒没打赢过架。整个人似乎从分子结构都是排列有序的,如果让我去散步,我只会去走从宿舍到教室的那段路。青少年的前额叶高度活跃,表现为强烈的好奇心和历险精神,而我没有,就是没有。
汪曾祺的文章,全部可以缩在50字以内,大篇幅的景物,风土人情,人物背景和琐碎的日常。一篇《受戒》到最后才是明子小英子划船进了芦苇荡,前面写了热闹的集市,和尚们做法事,农家种荸荠时,种种我没见过的事,又读到高邮湖的螃蟹,汪老故里的双黄蛋,流落在西南时果腹的野菜,北京的五行八作。
住宿学校的四面院墙令人烦躁,中上一圈杨柳就更加做作,高墙圈禁下的我得了《受戒》而非修仙小说实属万幸。《受戒》作为精神港湾,于我并没有提升品位的作用,咱最向往永远是出门逛超市买乐事薯片,烤香肠和可乐,看十块钱一张票的电影。一直到后来上了高中,也无非想着耐克鞋子和电脑游戏。
后来,不堪忍受单位拖欠工资,父母带着我离开了宿迁,神使鬼差的落脚在高邮。汪老的故里是一副N线小城的模样,螃蟹和鸭蛋味道很好,而且我们住在阁楼上,这个住址让我无比兴奋,因为夏天家里既没有空调,电扇又那么吵,我可以睡在屋顶!老爸给了我一张星图,对齐了日期就可以识别星座,躺在凉席上,夏夜的屋顶是那么凉快,听着MP3的流行音乐,微风中的蚊子又无从落脚,但是如果有晨雾会被冻醒,浑身又湿又冷的回到被窝里。
早上出去吃,街边的面有两种,鸡汤面和鱼汤面(都是阳春面),吃过了就顺路去运河二桥上吹风,桥下的拖船一艘艘连着,南来北往。买一点炒货坐在栏杆上吃,壳往运河里丢就是了。年关的时候,父母单位的福利是张很多钱的购物卡,我们常去超市讨论能置办什么大物件,而每次讨论无果,都刷一些零食回去,就这样,购物卡余额被蚕食掉了。而买的最多的就是烤鸭。
扬州的鸭子绝对多,啃不完的鸭头,无数的羽绒服厂,年关送礼的咸鸭蛋简直是硬通货。《受戒》里也有《故里三陈》,《炕鸭》,汪老笔下的放鸭人,炕鸭人过得是寂寞无奈的生活:牧民可以和牛羊通灵,鸭子可不同,鸭蛋很蠢鸭子更蠢,一辈子才能领悟鸭子破壳的时机,赶鸭子上架的绝活。
去年,丢了身份证又回高邮去办,车窗外还是波光粼粼的运河,另一边的田里冬播麦子夏种稻,已经没有从前烧麦秆的热闹,谁敢烧全村罚款。我斗胆问了司机知道明子和小英子么,司机说知道知道,汪曾祺嘛,吴三桂也是高邮人。
还记得在《受戒》里读到的高邮湖毛爪蟹,第一次吃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有这种味道。一直到高中时实在想念螃蟹,爸妈来看我时竟然背着个蒸锅,我们在市场买了螃蟹,我们在旅店里自己蒸,更加解馋实惠。只是后来我家越来越过分,在旅店里用热水壶煮小龙虾,带了擀面杖包饺子,终于有一次老爸买到了不新鲜的带鱼,炸臭带鱼的味道弥漫整层。
很多汪老的文章已经不记得细节了,正如我从从出生到上学到如今养活自己,《受戒》最后说,这是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而我出生在距俄罗斯四个小时车程的小镇,此刻恍然如梦的听着印度老板罗里吧嗦,从前的那些日子,除去了鸡零狗碎,还有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