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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还玉收下小伙计孟子送的漂河烟,细心打开包装精美的盒子,轻轻拿起一片烟叶。他闭上眼,把烟叶放在鼻子上闻闻,一股醇厚的旱烟香从鼻翼里传至脑门,在脑门转了一圈又回到上颚,沿着舌根分泌出一汪清凉的津液。他从十四岁开始抽烟,到如今已经有二十多年的烟龄了。二十多年里,他也抽过不少关东烟,但是这种极品漂河烟还是第一次见。自打那天抽了从孟子手里抢来的半块烟叶,就被它绵远醇厚的奇香迷住了。他假装漫不经心地问孟子烟叶的来处,想不到小伙计孟子真的给他送来一盒烟叶。
还玉咽了口唾液,伸手去解腰上的旱烟袋。他的手刚把烟袋解下来,想了想又收起烟袋,取了一片烟叶子,走进三老太爷的房间。老爷子坐在太师椅上在闭目养神,听到脚步声便睁开眼,见是小儿子还玉,半闭着眼道:“嗯?怎么没去场子?”
还玉笑眯眯地道:“爹,我得了一点好烟,给您尝尝。”说着,双手捧着烟叶送到老爷子脸前。三老太爷抽抽鼻孔,闻到烟叶的奇香,一下睁大了眼睛:“漂河烟?谁家有关东客回来了?”
还玉一边给老爷子的烟袋锅子里装上烟,一边解释道:“是孟子孝敬的,其实也不是孟子,是中德的烟叶。”
老太爷听说是中德的烟叶子,心里激灵一下道:“中德会有这种烟?三儿,你可当心,这小子在那个脏地方当差,你是得罪过他的,可别大意了,着了他的门道。”
还玉道:“是孟子连哄带骗弄到手的,那个小子傻乎乎的,哪里有那么多的门道?他是怕我把孟子开了,丢了饭碗,帮孟子占住个窝,才把烟叶子借给孟子当礼物孝敬我。我前两天抽过他送给孟子的半块烟叶,没有问题。”
老太爷接过儿子装好的烟袋锅子,半信半疑地吸了一口:“嗯,是漂河烟的味道,香而不烈,清而不淡,余味绵远。好烟,好烟。我年轻的时候,在你姥娘家抽了一回,是你二姥爷从东北带回来的。四十多年了,那个味道时时在我的梦里出现。没想到老了还能抽一口漂河烟。”
还玉道:“爹,你也不是缺那几个钱,托个人买几斤抽就是,何必委屈了几十年。”
老太爷道:“且不说它多么值钱,若是没有地道人,哪里买得到真正的漂河烟?听你二姥爷说,这种烟叶都供了朝廷,咱们平民百姓谁能抽到漂河烟呢?”
还玉道:“哎呀爹呀,咱们爷俩也过了把皇帝的瘾呀哈哈哈!我就觉得味道好,不知道还有这般说处。”
老太爷道:“所以说,就凭中德这么个小东西,哪里弄得来这种上等烟叶?你得提防着点。”
还玉大咧咧地道:“我一天抽一次,少点儿抽。总共弄了五六片叶子,我不会上瘾的,放心吧爹。”
还玉陪着老爷子抽了一袋烟,心满意足地去赌场转了一圈。他走出赌场,信步来到大哥挺玉的烧饼铺子,从大哥的柜上数了二十个火烧二十个肉包子,带回赌场卖给赌客们当做下午的点心。他见场子里的赌客正赌得热烈,伙计们也都按部就班地干活,便逍遥地背着手,哼着“刘海戏金蟾”的小调子回了他的住处。他情不自禁地打开盛着漂河烟的木盒子,闻闻烟叶的香味,觉得有唾液在舌边汇集。他舔舔嘴唇,解开捆扎烟叶的枯草,轻轻取出一张叶子,放进烟荷包里搓了搓,将一撮碎烟屑摁进烟袋锅子。他把玉石的烟袋嘴衔在嘴里,慢慢打着火镰点了烟袋锅子,美美地吸了一口,两股白色的烟雾从他的鼻孔里喷出来,又吸回去,再从嘴里慢慢吐出来,缕缕烟雾袅袅飘散,随即,一股浓郁的烟香在房间里缭绕。他眯着眼睛,自言自语道:“太美了,像是做神仙一样啊!”
刚开始的两天里,还玉还能控制着,虽然心里也惦记着多抽几口漂河烟,想起老爷子说的话,便按捺住欲望,多抽几袋当地的黄烟过过烟瘾。两天后,他没感觉到有什么不舒适,就放大了胆子,一天抽上两次三次,又过了两天干脆不抽当地的黄烟,只抽漂河烟。共总六张漂河烟叶子,哪里经得起他这样抽呢?等他沉迷于漂河烟不能自拔的时候,才发现木盒子里已经空了。
漂河烟没有了,还玉的心里空落落的,只好拿当地的黄烟打发烟瘾。夜里,一连吸了十几次的黄烟叶子,愣是没把烟瘾压下去。他的心里像装着一只乱蹦乱跳的狸猫,挠得他坐立难安。他哪里知道,他的噩梦刚刚开始。
太阳已经升至一杆高了,还玉无心打理赌坊,他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像一头困兽在房间里转来转去。还玉家里的被男人转得心烦,便夹枪带棒地骂着,催他出门。还玉本来就焦躁难忍,被女人一顿骂,不由得大怒,挥起烟袋杆子把女人打得嗷嗷哭叫。
还玉也不管女人是不是伤着了,气咻咻骂着出了门。他去了赌场,把孟子拉出来,急火火地问:“孟子,你再去找中德给我弄点烟叶子吧?我给你钱,多少都行。”
孟子为难地道:“三爷,中德叮嘱过我,千万不能让你知道是他的烟。我现在去找他,怎么有脸开口?中德还说过,那是他家客人送给他的,不是买的。三爷,我真的买不到呀!”
还玉拧着眉头道:“你今天必须去找着中德,让他帮着买漂河烟,他要多少钱都行。没有漂河烟,我的烟瘾压不住。我不好受,你也别想安稳。”
孟子道:“三爷,就算中德能买到烟,可是他天天在烟馆里,轻易不出门。他说,烟馆有人把守着,不让外人进去,我怎么找他呀?”
还玉道:“你去他家门外等着,他一出门你就堵住他。”说着,忽然打了一个呵欠,流出一缕鼻涕,他忙用袖子去擦,谁知接着又是一个呵欠,眼泪鼻涕扑涑涑地流了满脸。他也顾不上去擦,伸手把孟子往门外推:“孟子,快去,快去呀!”
孟子吓得心里乱跳,他小跑着来到中德家墙外,想起中德说过,烟馆的门不能随便进,冒冒失失闯进去说不定会被打死,只好远远地在巷子里观望。中德家的大门紧闭,门外有两个黑衣汉子来回逡巡。他们目光阴鸷,一双粗大的手叉在腰上,浑身透着冷森森的戾气。
孟子在那里等了一个时辰,心想,这样等下去不是办法呀,谁知道中德今天出不出来呢?他见黑衣汉子向他投来怀疑的眼神,一急之下想出来一个办法。他小心翼翼地走到黑衣人跟前,规规矩矩给黑衣人做了个揖道:“两位大人,我是赌坊的小伙计孟子,我来找中德兄弟有点急事,麻烦您老给唤一声?”
其中一个黑衣汉子斜觑了他一眼:“一个小叫花子,还找我们卫家小哥儿?你也配?他没有空见你,快滚吧!”
孟子连连作揖道:“大人,求求您行行好,给传个信,我们家掌柜的犯了烟瘾,让我找中德兄弟帮忙买烟抽,您就让我见见他吧!要是见不到他,我们掌柜的会打死我的!”
另一个黑衣汉子瞪了孟子一眼:“你先滚一边去!”他附在同伴的耳朵上,窃窃嘈嘈说了一阵,黑衣汉子瞥了瞥孟子,转身进了院子。过了一会儿,黑衣汉子走出来,黑着脸道:“等着吧,卫总管现在正忙。”
一个时辰后,中德才推开门出来:“两位大哥,谁找我?”
黑衣汉子指着孟子道:“那个小子。”
孟子急忙往前走了几步,抱着拳道:“中德兄弟,是我。我们掌柜的想请你帮忙买烟叶子。”
中德急赤白脸地道:“孟子哥,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我什么时候跟你们掌柜的有交情了?我都好几年不跟他说话了,凭什么要我帮他买烟叶子?”
孟子红着脸道:“兄弟,是我的不对,我不该说出是你给我的漂河烟。可是,现在三爷吸漂河烟上瘾了,逼着我来找你买烟,我要是不答应,他就会赶我走。兄弟,我是没有办法了,你就原谅我的不对,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再帮帮我吧!”
中德道:“别人没有漂河烟,不是也都活得好好的?抽咱们的土产烟一样过烟瘾呀?我又不种漂河烟,你这不是难为我吗?”
孟子拉着中德的衣袖道:“兄弟,哥给你跪下了。”说着就要下跪,中德一把拉住他:“你贱不贱?为了那个不仁不义的人当街下跪,还是个男子汉吗?再者说,这漂河烟是人家送给我的,我是真买不到,你跟三爷说明,他不会怪你的。”
孟子道:“兄弟,我来的时候,三爷说了,买不到就不让我回去干活了。我这才刚升了个领班,一下子丢了糊口的营生,回家爹娘还不得把我打死?好兄弟,你想办法再帮我一次,我记得你的大恩,来日定当回报。”
中德想了半天道:“孟子,我帮你,是因为我记着你当年对我的好,如果为了卫还玉,我肯定不会帮忙,他在我的心里,就是一辈子的仇人!如果不是他冤枉了我,我娘就不会去世。你告诉他,我决不原谅他!今天我是为了你的饭碗,才答应帮他。”中德带着与他的年龄不相称的神情道:“孟子,那些漂河烟是我侍候的一个客人给的,他会不会卖,我并不知道,我也不会跟别人谈生意。这个客人每天快晌午时过来,先抽袋烟提提精神,等吃过了点心,再睡一觉,醒来之后还要吸袋烟才回去。这样吧,你让三爷自己来跟那人说,我管着给他们牵线认识,其他的我都不问。记住,我的客人抽烟休息的时候,不见任何人。”
孟子道了谢,急匆匆回去复命,中德看着远去的孟子,嘴角扬了扬,一溜烟跑到卫家大房跟他的传玉二爷爷传递好消息去了。
传玉听说还玉进了他设下的圈套,拍着中德的肩膀道:“干得好!咱们给他画个圈圈,就等他乖乖地跳进来。嗯哼,这次就是替你报仇了。你回去干活吧,下午我自会安排。”
还玉听孟子转述了中德的话,按捺不住心里的焦躁,恨不得立时就能得到漂河烟。他没有心思吃午饭,从钱匣子里抓起一个大洋,想了一下,又抓上一个揣进怀里,这才锁了匣子,顶着中午的秋阳出来院门。还玉家里的见男人折腾了一个上午,终于出门去了,心里难得清净,也懒得管他吃不吃饭,由着他走出家门。
还玉来到中德家门口,想要上前推门,两个黑衣人挡住了他:“干什么的?谁让你进门了?”
还玉这才发现中德家门外还有人看家护院,便抱着拳道:“两位老兄,我来找中德,我是他本家的三爷爷。”
黑衣人道:“看你穿得体面,我们也不难为你。但是,无论什么人来,都得守我们老爷的规矩。你且往后靠靠,等我去报个信,看看我们德哥儿有没有工夫见你。”
还玉唯唯诺诺地往后退了一丈远,规规矩矩站着那里。过了一会儿,黑衣人走出来道:“你等着吧,我们德哥儿有空了就来。”说完,两个人顾自在门前逡巡,理都不理站在不远处的赌坊老板卫还玉。
还玉暗暗吃惊,想不到一个没爹没娘的穷小子混得如此吃香,惭愧当初低估了中德的能耐。他站在巷子里,中午的太阳像一个烈烈的火球,还玉本就被烟瘾折磨着,又遭遇太阳的暴晒,他的眼前冒着乱飞的金星,脑袋昏沉沉的疼,直是比死了还难受。一缕缕虚汗从脊背沟流进他宽宽的布腰带上,腰间刺痒着,像有一条细流,从两股间缓缓流到脚跟。他的双腿颤抖着,已经撑不住他壮硕的身体,他的膝盖一软,绝望地瘫坐在地上。
大门吱呀一响,还玉急忙抬头看去,见一个穿着奴仆服装的小厮走出来,他问黑衣:“叔叔,中德哥哥说,有个人来找他?”黑衣人指指坐在地上的还玉:“那里,就是那个人。”
小厮蹙了一下眉:“你坐在那里,身上脏不脏?起来拍拍土,跟我进去吧。”
还玉爬起来,拍拍裤子上的尘土,跟在小厮身后进了中德家院子。小厮推开一间东厢房的小门道:“你在这屋里等着,我去回德哥哥。”
还玉低着头进了东厢房,转身见两个彪形大汉来到门外站着,小厮把门掩上,顾自去了。还玉猛然一惊,这是被中德给软禁了呀!到了这一步,也只好听天由命吧。
等了半个时辰,还玉从低矮的窗口看见中德陪着一位身穿白色府绸衣裤,梳着油亮分头的瘦高男人走过来。中德吩咐身边的小厮打开厢房门,也不看房间里的还玉,对小厮说道:“去端把椅子放在树荫下,给李先生坐了说话。”
小厮去了,中德对着屋里招招手:“三爷,出来说吧,李先生怕热。”他对李先生说道:“李先生,这是我给您说的那个人,我卫家三房开赌坊的三爷。他说要跟您做一笔生意。”
小厮端来椅子放在树荫里,中德扶着李先生坐下,小厮站在旁边给李先生扇着扇子。李先生跷起二郎腿道:“德哥儿,我什么时候说过做生意了?我这人除了会享受,其他什么都不会做。”
还玉不等中德说话,急忙上前作了个揖道:“李先生,我知道您能淘换到漂河烟,我还想买点抽。还望李先生多多照顾。”
李先生哈哈大笑:“德哥儿呀,我给你那么一点点烟,也值得你满世界显摆。”
中德不好意思地说道:“李先生,您别笑话我了。我这不是没见过世面嘛。我把您给的烟叶子孝敬了三爷,谁知道他老人家尝着好烟抽上瘾了,想求您帮着买呢!”
李先生洋洋得意地道:“哥儿,你就是一个没有口福的。告诉你吧,我在那烟叶子里掺和点福寿粉,想让你试试做神仙的滋味,谁知道你转手给了别人。也罢,就你那仨瓜俩枣的薪水,刚够吃个烧饼,真享不了我们有钱人这样的福。你说对吧卫三爷?”
还玉只有唯唯诺诺答应着。虽然说他已经有了预感,自己大概是吃了大烟的亏。但是现在被李先生说出谜底,心里还是被吓了一跳,他擦擦额头上的汗道:“中德,我知道以前的事是我对不起你。可是,你这样做,是在报复我吗?”
中德讥讽道:“三爷,我怎么会报复您?我感激您还来不及呢。您看我现在是不是比在您家跑腿时混得更好了?不是有句老话嘛,死了猪屠子,还吃带毛猪了?告诉您,如果不是为了帮孟子有个饭碗,别让他跟我一样,跑前跑后侍候您,结果被您一脚踢开,我会把烟叶子给您吗?要怪就怪您自己太贪心了,恶有恶报,这句话您知道吗?”他停下来喘了一口气道:“李先生,我只管牵线让你们两个认识,生意的事你们自己谈,我还得去侍候客人。”
李先生挥挥手:“去吧去吧,我在这里凉快凉快。”
中德道声得罪,转身进了烟馆里。两个黑衣汉子听中德说话声里带着怒气,便走过来叉腰站在还玉身后。
还玉颓丧地道:“李先生,既然您说烟里有福寿粉,那我就不买了。我知道染上大烟瘾是要倾家荡产的,我那点家产不够我抽两天的。我还是回去戒了吧。”说完,弓着腰往后退,却被身后的保镖阻住退路。还玉惊得五魂失了三魄,一个劲地对着李先生作揖。
李先生盯着自己的手指甲,波澜不惊地说道:“三爷,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本来好好在烟馆里享受着,你过来打扰我的清净,还让我在这太阳底下晒了半天,我是看着德哥儿的面子才来见你,不然,就凭你个土鳖样子,也敢说和我做生意?怎么,生意还没谈呢,你说走就走?你是耍我呢?”
两个保镖按住了还玉的两肩,还玉吓得脸都黄了,他打着颤说道:“大爷,您饶了我这回,咱们山不转水转,以后用着我的地方,卫某定会死心塌地为您效劳。我这里还带着两个大洋,您要是不嫌弃,小的就孝敬您喝茶了。”说着,就往怀里掏那两块大洋。
李先生嘴角微微挑了挑:“你这意思,好像我没见过大洋是吧?三爷,你看我是个见钱眼开的人吗?”
还玉扑通跪在地上,不敢开口接话。李先生瞥了一眼道:“起来吧,别叫旁人看见了,还以为是我欺负你。得了,漂河烟是因为我而起,我今天手里也没有存货。这样吧,你随我来,我让你开开眼,人活着应该怎么享受。你不用怕付不起烟钱,不管怎么说你也是德哥儿的本家爷爷,今天的使项都有我担着,就算是我请客了。”
还玉待要拒绝,身后的保镖一把抓起他的胳膊,连推带搡往烟馆里送。还玉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是叫天不应呼地不灵。心想反正是由不得自己了,伸头是一刀,缩头还是一刀,便横下心,先享受了再说。
小厮引着李先生走在前面,还玉亦步亦趋跟在后面进了屋里。他好奇地打量着四周,见五间的房子里垒了一圈的土炕,就像旅店里的大通铺。南边的通铺肩挨着肩躺了些苦力模样的大烟鬼,北边的通铺上隔着一个个小间,每个小间里放着一张炕桌,桌子两旁摆着炕榻,两个人相对斜躺在炕榻上吞云吐雾。那些大烟鬼们都是枯瘦如柴,脸上的神色却似做了神仙一样的满足。
李先生在一个档次比较高的隔间停下来,回头招招手:“卫三爷,你躺在这里。德哥儿,喊小崽子们过来侍候着。”
还玉学着李先生的样子躺下,有小厮颠颠地跑过来给了他一杆大烟枪,帮着他点上烟,弓下身子给他捏捏腿脚。还玉从夜里开始折腾,到现在就像干涸的枯井,一袋烟哪里能填得满?接着又点上一袋。李先生笑眯眯地问:“卫三爷,感觉怎么样啊?”
还玉满足地嗯嗯着,软软地躺在榻上不愿动弹,闭着眼睛享受,那表情如进了仙境一般。李先生招呼小厮:“小崽子,上两盘点心,我们垫垫肚子。”
小厮答应着,飞快地端上两盘精致的小点心。李先生道:“吃吧,这里就这种桃花酥还能下咽,其他都是喂猪的料。”还玉被桃花酥的香味吸引,伸手抓起点心就吃,那桃花酥入口即化,与那叫人欲仙欲死的大烟配在一起,旁边还有小伙计给捶腿捏脚,他不由得喟叹着,活了半辈子,这才知道什么叫做享福。还玉被那小厮侍候得舒服,闭上眼入了梦乡。
还玉醒来时,天色已是昏黄,几点豆油灯影影绰绰映着躺在炕榻上吞云吐雾的大烟鬼们。恍然间,还玉忘记了身在何处。小厮从炕前经过,他好像想起了什么,猛地坐起来,一只手扶着额头,回忆起今天发生的事,怎么好像做了一场梦呢?眼前有影子一闪,进来一个看不清年龄的男人,趔趄着扑到炕边便往榻上爬。还玉这才发现,李先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来的那人哼哼唧唧爬到榻上躺下,有小厮颠着碎步跑过来,给他装上大烟。他憋着劲吸了一口,喷出一口烟雾,这才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还玉,微微点了点头。还玉被他诡异的神情吓了一跳,急忙下了炕榻,拽了一下衣服,穿上鞋子准备回家。一个小厮走过来道:“老爷,您吸烟的账记在李先生薄上了,您只付小费就行了。”
还玉仔细一看,原来是刚才侍候他的小伙计,便问道:“什么小费?得多少钱?”
小厮道:“老爷,小费就是小的侍候老爷赚的辛苦钱,多少没有个准数,您看着给。您觉得小的侍候得还可以,您就多给几个,不如意您就少给几个。”
还玉摸摸怀里的大洋,懊悔出门没带零碎铜板,他的心里是舍不得的,当着大家的面,又不能不给。他摸了摸怀里的一块大洋,嗅着脸道:“你去帮我换开了,我再给你小费。”小厮接过大洋去了里间,找账房先生换成铜板给了还玉。还玉拈了两个铜板给了小厮,小厮满脸鄙夷地给还玉作了一个揖:“谢老爷打赏,老爷慢走。”
还玉正要出门,好巧不巧迎面碰上大房的二老爷卫传玉。传玉见了还玉,急忙上前一步,热情地握住还玉的手:“哎呀呀,这不是三哥哥吗?您怎么得空来我这里消闲了?这可真是蓬荜生辉呀!来来,到我书房坐坐。”
还玉没想到会被传玉堵个正着,面色尴尬地道:“二弟回来了呀,我不坐了,天都黑了,该回家了。”
传玉道:“三哥,咱们哥俩平日遇不上,你看,都生疏了呢。怪我,天天忙些蝇头小利,顾不上跟哥哥们亲热。哥哥,我这里还有上好的龙井茶,咱们进里屋喝两盅聊聊天解解乏。”
还玉哪里敢再留下?急慌慌地摆手道:“兄弟,我出来一天了,家里老少都不知道我去了哪里,再不回家叫他们惦记。改天,改天哥哥请你喝茶。”
传玉道:“既然是哥哥执意要走,这样吧,你是第一次来我这里耍子,不能让哥哥不尽兴。”他喊了一声:“德儿,去把印度来的福寿膏取出来,包上一块,送给你三爷爷。”
中德一溜烟捧来一个精致的小盒子,恭恭敬敬呈给传玉。传玉接过来:“三哥哥,别嫌少,我这生意没有多少利头,你尝尝,这个是洋土,可值钱了,刚上的货,和咱们土产土造的不一样。”
还玉伸出双手,像接了块烧红的烙铁,一边点头哈腰地告别了传玉。他不敢回头,他知道传玉在他的身后会以多么轻蔑的目光送他出门。他却不知道,传玉的眼神里更多的是得意,是一种胜利者的蔑视,就像一只体型威武的狸猫在戏耍他眼前走投无路的老鼠。
还玉回家的时候天色已经大黑了,乌暗的天色正好掩饰了他惶恐的神情,使他不至于这么快就把自己的不堪暴露在家人面前。女人从灯影里窥见当家的心事重重,没敢多嘴,轻手轻脚地给男人端来留在锅里的饭菜。还玉无滋无味地吃过饭,疲惫地上了床。他心里是恐惧着的,不知道烟瘾会在什么时候、以什么的方式发作,他无法把握,他的未来是怎样的一个无底深渊。他恨孟子给他带来的灾难,他预知他的烟瘾会给他的家庭带来没顶之灾。他更恨中德给他下了圈套,让他一步步走进火坑。他又是心怀着侥幸的,他觉得自己染的烟瘾还不深,现在还能戒掉,往后还是一个顶天立地过日子的好男人。
天刚放亮,还玉被尿憋醒。他见窗户上有了朦朦胧胧的晨色,便穿了衣服,摸上烟袋荷包来到院子里。他解过手,出了茅厕,在院子里树下的凳子上坐了,抬头看看天,一层薄纱似的晨雾朦胧了一弯残月,那月色虚白的,细弱的残晖穿不透黎明前的昏暗。四周沉寂着,人们都还沉醉在虚幻诱人的梦乡里。嗓子眼里一阵痒,他咳了几声,清了清一夜积下的痰液,习惯地去摸怀里的烟袋荷包。忽然触着一个硬硬的东西,他伸出手指捏了一下,想起来是传玉给的洋土。他把盛着洋土的小盒子掏出来,举起手作势要扔出去,忽然又停下来,把盒子放在鼻子上闻闻,一股摄人魂魄的浓香使他迷恋不已。他在心里骂了一句,又把盒子揣进怀里。他深深吐一口气,从烟荷包里摁满了烟袋锅子,一手托着烟袋杆子,拿火镰点着了烟沫子。他品那土产的旱烟,除了辣刺刺的烟油子味,就是满嘴的土腥味,压不住不断翻涌的烟瘾。他气急败坏地接连抽了五六袋烟,希望能把心中野草一样疯长的念头浇灭。此时天色已是渐渐泛白。
还玉磕磕烟袋,他的脚下堆了一撮撮的烟灰,他盯着那些烟灰发了一会呆,强忍着内脏错位般的翻腾。听得一阵脚步声,他回头看看,原来是女人起床了。院墙外响起邻居们打招呼的声音和提提踏踏的脚步声,天色已是大亮了。他感觉到双臂在颤抖,这是烟瘾发作的前兆。他听到屋里孩子们说话的声音,两个小子是要去学堂读书了。他不想被孩子们看见自己狼狈的样子,急忙站起来进了屋里。女人关切地问:“是不是起得太早,又犯困了?场子开门还得一会,再去睡一会吧。”
还玉躺在床上,闭紧眼睛,默默忍受烟瘾的折磨。他的小腿部开始抽动,肢体皮层包裹着的肌肉里仿佛有一群蚂蚁在游走,在啃食。他像搓麻绳一样扭动着身体,徒劳地伸缩双腿,喉咙里压抑着绝望的呻吟。他不知道,传玉家烟馆的烟土掺了特制的黄酒,独特的味道别无他家,容易上瘾,又是戒不掉的。他已经像一只贪吃的苍蝇,被牢牢黏在卫传玉设下的一汪糖稀里。他回味着在烟馆里那种欲仙欲死的享受,欲望就像钻出笼子的野兽,踩着他的五脏六腑疯跑。他觉得身上的力气正在一点一点地消失,疯长的欲望扼住他的喉咙,使他处在濒死的边缘。他恐惧地爬起来,抖动着双手,从怀里掏出昨天晚上传玉送给他的福寿膏。他用尽全身力气,艰难地举起烟杆。他在吐出第一口烟雾时,已经是泪流满面了。
下坡的路,只要滑出第一步,即便前边是万丈深渊,也无法回头。还玉自从抽上了大烟,无心管理赌坊,几乎天天往烟馆里跑。赌坊的那点收入本来将将维持家里的生活,哪里够他抽大烟的用度。他的心也不在生意上,来耍钱的人越来越少。他终于还是把孟子赶走,省得这个鬼头鬼脑的小东西天天在赌场里串来串去,就像时刻提醒自己是一个大烟鬼似的。
赌坊的进项太少,没有剩余的钱供他去烟馆享受,他便将老婆的首饰偷出来当了换烟抽。首饰当完了,他又厚着脸皮去大哥二哥那里借钱。
还玉从二哥进玉手里前前后后借了三百钱,进玉心里觉得不踏实,按理说,赌坊天天进钱,他用得着借钱花吗?他想来想去解不开疑惑,便去找大哥挺玉喝茶聊天,问问大哥知不知道内情。没想到,还玉也在大哥这里借了一二百钱。挺玉道:“我也觉得闷惑,他如今做的是无本生意,怎么会缺钱呢?别是在外头做了什么事?”
两个人正在嘀咕着,挺玉的大儿子喜运从外边闯进来,开口就急躁躁地嚷:“爹,我发现了一个大事。”
挺玉见儿子当着二弟进玉的面这样慌里慌张,很是丢自己的面子,便拉长脸道:“都是当爹的人了,还这么毛毛躁躁的。你二叔在这里呢,你不能稳一点?”
喜运挠挠头:“二叔也在这里呀。爹,二叔,我看见三叔从大房的烟馆里出来,走路一飘一飘的。看样子是刚刚抽了大烟。”
进玉一下子从炕沿上滑下来,他把烟袋杆子从嘴里拿出来,瞪大眼问道:“喜运,你没看错?”
喜运激动地挥着手:“二叔,我都二十多岁了,怎么会看错?我还不认识三叔了?他戴着顶毡帽,穿着深蓝棉袍子,袖着手往家走。我还在他身后跟了一段路,怕他看见我不好意思,我就岔进旁边的小胡同回来了。”
挺玉看了进玉一眼:“老三抽大烟了?这可怎么好,这不是要败家吗?”
进玉另摁了一袋烟,慢慢打着火,蹙着眉头吸了一口,才说道:“老三抽大烟这事,不知爹知道了没有?虽然爹说让我们弟兄三个各人干自己的生意,但是并没有明确的分家析产,地还在一起种着。等过完年,和爹商量一下,咱们把家分了,各过各的吧。”
挺玉点点头:“这是一个正经主意。再绑在一块,咱家几代人好不容易挣的家业,全都给他填进去了。”
喜运嘘嘘呼呼道:“填进去也不满。我听人家说,抽大烟的人,早晚倾家荡产,死无葬身之地。”
挺玉斜了儿子一眼:“打住,不许议论你的长辈,管好自己就行了。”他看着进玉道:“往后再不能借给他钱了,他那个无底洞,还不如扔进水里能听个响声。还有一个多月就是新年了,爹那里先不惊动他吧,叫他安安稳稳地过个年。现在跟他说了,这个年指定过不好。”
还玉再去大哥二哥那里借钱,都被哥哥们用各种理由拒绝了。他被烟瘾憋得没有办法,把主意打到老爷子的身上。他踌躇着,怕老爷子知道他抽大烟的事会发怒,在老爷子门外徘徊了很久,终于还是硬着头皮推开老爷子的门。
三老太爷正闭着眼抱着一个烤火盆取暖,听到门响,抬头见是还玉,示意他坐下,又闭上了眼睛养神。还玉不见老爷子说话,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只好摁上一锅子旱烟,点着了吸了几口。
三老太爷睁开眼,他忽然发现还玉的身架瘦了不少。他看到小儿子蜷曲着身体坐在凳子上,神情很是萎靡。他担心地问:“三儿,看你脸色不好,有不舒服吗?”
还玉顺着老爷子的话往上爬:“嗯,好像是不太舒服。”
老太爷问:“没去请个先生看看?骑年相近的,可不敢大意了。”
还玉低着头道:“爹,我正是想跟您老借几个钱去药铺看先生去。”
老太爷呆了一下:“三儿,你手头这么紧吗?生意不好做?”
还玉道:“爹,这半年,来耍钱的人越来越少了,自然挣不着钱。我已经开了好几个跑腿的,只留了三个小伙计照看场子,有时候人手不够,我得亲自帮着干活。赚几个钱不够平日花销,两个孩子还得读书,手里确实是紧紧巴巴的。”
老太爷沉吟道:“三儿,生意不行,你考虑一下干点别的生意吧。孩子们能识几个字就行了,如今也不考功名了,上学有什么用?回来还能帮着你照看场子。你也别着急上火,伤了身子不合算。”
还玉连声答应着:“嗯嗯,明年不让他们读书了,都回来干活。爹,我听说镇上有家药铺的先生本事挺大的,明天去看看。”
三老太爷问:“你要多少?”
还玉不敢狮子大开口,嗫嚅道:“爹,给我两吊吧。”
老太爷拉开抽屉:“三儿,不是我不舍得,你们兄弟三个,手心手背都是肉,虽然说一碗水不容易端平,也不能太偏了。”
还玉接过老爷子的钱,心里一阵酸痛,万想不到自己竟然堕落至如此的厚颜无耻。他是后悔的,他的后悔却抵不过烟瘾的袭击。两吊钱,够他抽几天呢?
腊月二十八,传玉告诉烟客们,年除夕到正月初四不开馆,谁手里没有存货可以买点,别大过年的犯了烟瘾,弄得大家心情不好。
还玉因为手头紧,不敢继续在烟馆里享受,只能买了回家抽。每次来买烟土的时候,看见炕榻上躺着的同好们欲仙欲死的样子,经不住诱惑,也凑过去享受一回。今天他正躺在炕榻上抽着的时候,就听到传玉进来了。他闭上眼软绵绵地躺着,装作没看见,想等一下传玉走了,他再起来回家。哪知,传玉今天竟然是不走了,又说了这样的事,还玉再装下去,那也太尴尬了。他睁开眼,从榻上爬起来,给了小厮两文铜板,下了炕对着传玉作了个揖:“兄弟,你今天怎么有空在家里呀?”
传玉满脸热情地道:“哎呀,三哥来了,小崽子们,你们怎么服侍你三爷爷的?快,扶着三爷爷躺下。三哥,今天我请您了。”两个小厮跑过来,一人扶一只胳膊,硬生生架到炕榻上,安排他躺下。还玉挣扎着要下炕:“兄弟,我刚抽过了,我得再买点货,买了货回家过年抽。”
传玉道:“三哥,这一袋烟是我请你的,你就踏踏实实地抽吧。我让德儿给你包上烟,过一会儿你带上就行了。”他喊了一声:“德儿,你过来,给你三爷爷包上一盒上好的云土,等你三爷爷出门时,别忘了给他带上。这袋烟是我请你三爷爷的,记住别跟着要钱。”
还玉被两个小厮侍候着,半推半就地躺下来,嘴里说是:“兄弟,这怎么好意思。”伸手接过小厮递过来的烟枪,喷云吐雾地做起神仙。
传玉亲热地道:“三哥,你先抽着,我得出门去了,等会儿跟账房老刘结账就行了。”还玉嗯嗯地答应,传玉看他迷离的眼神,已是漫游在虚无缥缈的仙境里了。传玉鄙视地笑了笑,转身弹弹衣袖,大步走出乌烟瘴气的烟馆。
还玉从仙境里神游醒来,传玉早已离去。他懒懒地伸了伸腰,小厮走过来殷勤道:“三爷,您有什么吩咐?”还玉从怀里掏出两个铜板给了他,小厮说声:“谢三爷打赏。”一边把还玉扶了起来。
中德走过来,弓着腰,提着烟土盒子道:“三爷,您来这边结账。”他在前边指引着,带着还玉进了内室。内室里有一道柜台,柜台外是一溜木凳子,有两个买烟土的人已经坐在凳子上。账房老刘戴着金丝眼镜站在柜台里边,看见来人便哈着腰点点头迎接着。中德把烟土盒放在柜台上,恭恭敬敬地对着老刘道:“刘大爷,这是云土,您跟三爷结账吧,我还得出去忙一会儿。”
老刘说声:“去吧去吧,这里我跟三爷结一下就行。”
中德走出去,顺手掩上门。老刘拿起烟土盒子看了看道:“三爷,这是云土,比您平日抽的有劲道,这个一两顶那普通的二三两抽,也比那个贵。”
还玉仿佛刚睡醒一样,忽然想起来身上并没有多少钱。他强作镇定地问:“刘爷,多少钱?我今天带的铜板不多。”
老刘道:“您是掌柜的本家哥哥,我们不会多收您的钱。身上没带也不要紧,您记下账,画个押,咱们说个还钱的日子就行。”
还玉一听可以赊着,心里便是一喜:“我可以先带回去?那么,你就先记着账吧。”
老刘道:“三爷,咱们把丑话说到头里,您得有值钱的东西押着,如果在商定的时间内还不上,我们掌柜的就会派人去收来您抵押的物品。”
“抵押什么?”还玉吃了一惊:“你这是不放心我呀?”
老刘道:“三爷,这是我们这行的规矩,您得谅解我们这些干活的下人。至于抵押什么,您看,”他拿出一个账本给还玉:“有的客人抵押了一亩地,有人抵押了两间房子,还有人抵押了一头牲口。反正是比烟土的价值要多。”
还玉低下头想了想:“刘爷,我可以不要云土,换个便宜一点的吗?”
坐在他旁边的烟客拍拍他的肩道:“老兄,你没听说能吃飞禽一口,不吃走兽半斤吗?趁着今天还能抽得起,抽口好的,省得明天想抽却抽不起了。”说完,踩着虚虚的步子走出门去。
还玉低着头没答话,老刘见他犹犹豫豫的,便合上账本道:“三爷,您要是觉得这样不行,还有一个办法,你可以在柜上借钱,用房子用田地抵押都行。我们商量一下还钱的日子,如果还不上就用财产抵押,您是掌柜的本家,我们可以把还钱的时间稍微放宽一点。”
还玉道:“还不都是一样嘛,都是押上财产。”
老刘道:“三爷,不一样,那是只能用作烟土欠账的。这个可以借到现钱,用去做生意还账都行。”
还玉思忖着:家里的地现在是弟兄几个一起种的,由老爷子管着,没法做抵押。不如把赌坊做抵押,过几天撺掇撺掇老爷子,把地分了,再用地把赌坊换回来。他这样想着,问道:“老刘,我的三间赌坊能抵多少现大洋?”
老刘道:“三爷,您的赌坊只能算房子,里边的赌具不算在内。一间房子借两吊钱,三间就是六吊。”
还玉大吃一惊:“这也太少了吧?三间房子就值六个大洋?”
老刘道:“三爷,我们不是买卖你的房子,到时候您还上钱,房子还是您的,它不过是个借据的保证。再说,那是您进钱的生意,您能舍得卖吗?”
还玉心里想,烟土必须得买,过年家里要花项,还得把大哥二哥的钱还上,不如先解一时之急,转过年正月里耍钱的人多,等我赚足了六个大洋,再把赌坊赎回来。他咬咬牙,对老刘说道:“那就先借六吊吧,我要大洋。”
老刘取出账本,写了借据文书,两个人都画了押。老刘从钱柜子里数了六个大洋,扣下还玉的烟土钱,剩下的用红纸包好给了还玉:“三爷,都在这里了,您过过数吧。”
还玉把大洋划拉进钱搭子里:“你数了就行。”
老刘哈着腰道:“三爷,您记住了,半个月,只有半个月的时间。”
还玉没搭腔,收拾了一下出门而去。坐在凳子上的烟鬼悠悠道:“上钩了,又一个上钩的。”老刘瞪了他一眼:“拿上你的烟土走人。”那人嘿嘿笑着,把烟土揣着怀里走了出去。老刘淡漠地看着他们相继离去:“活该!自寻死路!”
还玉连着抽了两锅子大烟,走起路来像要飞一样轻快。他的心里很愉悦,传玉送一次,就省了自己二十多个铜板,今天真是得了一个大便宜。他回家把剩下的大洋放好,留出来三吊钱准备还大哥二哥。他到赌场里转了转,场子里冷清清没有几个人耍钱。他看看四周,心里想,天这么冷,应该点个火炉子,不然怎么留住人呢?跑腿看场子的人手不够用,看来,得停了两个孩子的学,回家帮着挣钱了。他心里筹划着,要重振赌坊昔日的繁荣。
冬日的天短,眼看着太阳就要落山了。还玉走出家门,去给大哥二哥还钱。想想前几天他们都拒绝借钱时的样子,我今天就有钱还了,他们会不会觉得尴尬呢?
挺玉、进玉见三弟把钱还了,虽然有点吃惊,但是嘴上还是说着客套话接了钱,心下想的是以后绝对不会借钱给这个败家的亲弟弟了。还玉见哥哥们并没有表露出一丝的歉意,心里非常失落,这还是亲哥哥吗?他们怎么能这样无情无义呢?
除夕下午,挺玉和进玉相约着来到老爷子屋里一起守岁。刚进屋,只见还玉家里的正站在桌子旁边擦眼抹泪。老太爷阴沉着脸,让两个儿子坐下:“你们也来听听,还玉究竟是做了什么事吧。”他示意还玉家里的:“三儿媳妇,你继续说。”
还玉家里的抽出汗巾擦了一下眼泪道:“大哥二哥,我的日子没法过了。今天早饭后,我想着明天早晨得给孩子们分压岁钱,便打开柜子拿出来装钱的匣子。我一拉匣子,觉得很轻,心里就咯噔一下子,结果,”她抽噎了一阵,停下来道:“那个匣子里一个大钱也没剩下。我心里想着不好,又去开我从娘家带来的首饰盒,我的首饰一件都没有了。”
挺玉看了进玉一眼,两个人心里都像明镜一样。他沉默着从怀里抽出烟荷包,用抽烟来掩饰心里的不安。
还玉媳妇哭着道:“我问孩子他爹,家里的钱和我的首饰哪里去了,他说花了。我问他花在哪里了,他不回答,还骂我。我让他还我首饰,他说去给我买新的。自打早上出门,到现在也没见人。爹,您老人家得给我做主呀!”她捂着脸大哭着:“大哥二哥,你们是不是知道他在外边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呀?他是不是养了外室婊子了?”
老太爷看着两个儿子:“还玉做了什么,你们知道蛛丝马迹吗?”
挺玉看了进玉一眼,收了烟袋杆子:“爹,还玉没有养外室,他,他是抽大烟了。”他把还玉借钱的事如是告诉了老爷子:“爹,本来我们两个想先瞒着您,等过了年再告诉您。现在看是瞒不过去了,您看怎么办才好?”
三老太爷颤抖着手去拿烟袋锅子,还玉家里的脸色苍白,喃喃道:“完了,这个家要完了。”她扶着墙,摇摇晃晃地回了自己的房间,一阵细细的哭声就像切不断的寒流,丝丝缕缕穿过窗户,散在冰冷的院子里。
老太爷抓紧烟袋杆子,一双浑浊的老眼定定地看着屋外越来越浓的夜色:“怪我,都怪我,没有下狠心拦住他吸漂河烟呀!”
进玉走上前,帮老爷子装满旱烟袋,小声问道:“爹,什么漂河烟呀?怎么回事?”
老太爷抖抖地抽了一口烟,把还玉得了孟子送的漂河烟一事说了一遍:“我当时就怀疑那盒子烟叶的来路,那是中德从烟馆带出来的呀!但是,还玉给我的一张叶子,我抽了没发现有不对头呀?怎么他抽的就是大烟土呢?”老太爷蹙着眉:“难道是,给我的那张叶子没放烟土,剩下那五六张叶子上才有烟土?”
进玉道:“爹,已经这样了,再后悔也没用。想不到中德这么大点年纪,竟然有这么深的城府,将来长大了不知道能成一个怎样的歹人?”
老太爷摇摇头:“不是中德,是传玉。他才是幕后的黑手。”
爷三个沉默了半天,挺玉后怕地道:“爹,幸亏您老是大智慧,让我们两个各自立业。不然,真是叫他拉进坑里了。还有个事呢,爹,前天晚上,还玉还了借我的钱。抽大烟就是一个无底洞,哪里弄来的钱还我呢?”
进玉道:“他也还了我的钱。还真是有点奇怪呀,他哪来的钱呀?”
老太爷道:“可能是把他媳妇的首饰卖了?唉!过完年,出了正月吧,我把那些地给你们分了,别让他挥霍了。”他忽然担心起地契,赶忙拉开抽屉,小盒子还好端端放着。他从腰上解下钥匙开了盒子上的锁,地契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这才松了一口气:“这个盒子不能放这里了,万一被他盯上,咱们的家产就失了大半。”老太爷扶着拐杖站起来,抱着盒子走进里间,希希索索响了一阵才走出来。
天大黑的时候,还玉才回家来。他走进老太爷的屋里,带进来一股冷气。他把两只手揣在袖子里,一边说着:“爹,大哥二哥都来了哈。这天,冷死人了。”一边找个凳子坐下来。
老太爷看了他一眼,他的脸被北风吹成了黑紫色,以前的虎气都没有了,蜷曲在凳子上像一团烂泥。老太爷又是心疼又是生气,把烟袋锅子磕出吭吭的响声,还玉吓了一跳:“爹,怎么了?”
老太爷生气地问:“这么晚了才回家,干什么去了?”
还玉漫不经心地回道:“我去了镇上,想着给赌坊里买个大火盆,来耍钱的人能坐住。这破天气,太冷了。我在镇上转了一圈,铺子都关门了,没买着。”
老太爷把烟袋杆子一扔:“简直是胡说八道!今天大年三十,谁家铺子还开门?你骗人也编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行不行?刚才你媳妇说,你把她的首饰卖了?你都干了什么?”
还玉被老爷子问得招架不住,便站起来道:“死娘们,闲着没事嚼舌根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推开门就要往外走,进玉一把拉住他:“大过年的,你耍什么脾气!”
还玉哪里敢在这里受老爷子的审问?回头把二哥推了一个趔趄,转身夺门而出。不一会儿,还玉媳妇的哭骂声便震天地响起:“该死的大烟鬼呀!你是早晚毁了这个家呀!”老爷子气得抖抖索索喘不过气来,挺玉赶紧给老爷子捶背,进玉道:“我去把老三拉出来。”便跑了出去。一家子人仰马翻地闹腾了半宿,这个年终究还是没有过好。
初一早上,中德来给三老太爷磕头拜年。老太爷脸色苍白,手握烟袋杆子坐在太师椅上,几个儿孙心事重重地围坐在旁边。老太爷的眼神复杂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中德:“德儿,你好几年没给我拜年,今天是来看老爷爷热闹的吧?”
中德磕了一个头道:“老爷爷,我给我娘守孝满了三年,今年才敢来给老爷爷拜年。怎么是看您的热闹呢?”
老太爷叹口气道:“德儿,这些年,你恨老爷爷吗?”
中德抬头看着老太爷:“老爷爷,那年我被赌坊赶了,是您给了我一把铜钱,我和我娘才支撑着过了一个冬天。我是感激您的,哪里会恨呢?”
老太爷长叹道:“德儿,我没有帮你,愧对你老爷爷呀!你长大了,老天爷保佑你早日成家立业,苦尽甘来呀!”
中德眼里噙着泪,低着头退了出去。老太爷看到少年眼睛里一闪而过的阴冷,他明白了,中德对还玉的恨,是入到骨子里的。
过了正月初十,还玉摸摸怀里剩下的一个大洋和一把铜钱。他心里急得不行,想撺掇老爷子把地分了,见老爷子气色不好,几次想说都咽了回去。正月十二,他急得没有办法了,把心一横,跪在老太爷跟前:“爹,您老人家年纪大了,别再操心地里的庄稼了,给我们弟兄三个分开吧!”
老太爷盯着小儿子看了半天,咬了咬牙,把怒气压了下去。他点着了旱烟袋,狠狠吐出一口烟道:“三儿,你就这么着急分地吗?我本来想出了正月,这还没过十五,你就急不得了。”
还玉道:“爹,反正要分,还差那几天吗?您就给我们分了吧。”
老太爷道:“过了十五吧,这个时候分,不怕人家笑话,还得图个吉利。”
还玉急赤白脸地道:“爹呀,我也不瞒您了,我把赌坊抵押借了钱,这不要到期了嘛,我想着分了地,我用地把赌坊换出来。”
老太爷气得一口气憋在喉咙,光呼哧说不出话来,还玉赶紧爬起来给老爷子捶背:“爹,您消消火,我保住了赌坊,以后好好的经营,赚了钱再置地。”
老太爷把烟袋杆子抽到还玉的身上:“你还能置地?你不把家抽垮了不罢休呀!你就是一个无底洞呀!老天爷,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败家子!”
还玉低下头,任凭老爷子抽打。老太爷老泪纵横,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还玉拉住老爷子的手,扑通一声跪倒地上:“爹,您别生气了,是儿子没有出息,您今天打死我,我也没有怨言。”
老太爷说声:“罢了罢了,早晚要分,这就如你的愿,早给你早败尽。你去把你两个哥哥找过来吧。”
还玉听了老爷子发话了,心头像放下一块石头。他立马去请来两个哥哥,三老太爷于正月十二把五十多亩地平分给三个儿子。
第二天,还玉来到传玉的烟馆,他顾不上去抽大烟,先进了内室找了账房老刘,与他商量能不能用田地换出来赌坊。老刘道:“三爷,这事我不能做主,你等一下,我得听听掌柜的意思。”老刘让还玉坐在门外等着,他喊来一个小厮,吩咐他去请老爷过来,有个账目要请示一下。
还玉等了半天,才见传玉带着二子过来。还玉站起来,一脸谄媚地迎着传玉:“二弟,你可来了。”
传玉嘴里嗯嗯啊啊敷衍着他,直接进了内室。账房老刘哈着腰迎过来:“掌柜的,三爷说,要用田地换出来他的赌坊。”他瞥了一眼跟着进来的还玉,垂手立在传玉身边。
传玉吃惊地看着还玉:“三哥,你不是早就把田地典给我了吗?我们两个都谈好了,地契都给我了,怎么现在还拿田地说事?”
还玉懵懵地道:“兄弟,你是和我开玩笑吗?且不能吓唬哥哥呀!”
传玉微笑着道:“三哥,您真是贵人多忘事。明明去年说了,等你把麦子收了,我再接手。你看我是开玩笑的人吗?”
还玉指着传玉,又气又急说不出话来。忽然,他的身子歪了一下,顺着柜台滑倒在地上,老刘上前看他,他的嘴角正流出一缕白色的液体。老刘道:“东家,他好像抽风了。”传玉斜了一眼:“是犯烟瘾了吧?赏他口烟抽吧。过一会儿去把他的赌坊收了。”
老刘喊来小厮,把大烟枪给还玉掖嘴里,小厮帮他揉了揉身子,还玉终于缓过来一口气。他张开嘴想说话,啊了半天,竟然没吐出来一个字。传玉蹙蹙眉,让二子去院子里喊来两个保镖,把还玉架起来,老刘带上押房子的文书,一行十来个人迤逦着来到三房门外。保镖把门踹开,架着还玉进了院子往地上一扔,三房上下立时像炸了锅一样。
三老太爷被两个孙子半扶半拖地架到院子,饶是他几十年经风经雨见识过人间沧海桑田的阅历,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他质问传玉:“传玉,你非要收了赌坊吗?他说用地来换,你就不能通融通融吗?”
传玉毕恭毕敬一脸谦卑地道:“三叔,我哥没跟您说吧?他早就把地典给我了,我能怎么办呢?我是小生意,不能亏本呀?抽烟是他自己找上门的,文书是他自己画的押,我们也没逼着他是吧?”
老太爷抬头看看天,天是晴蓝蓝的,只是太阳被寒冬蹂躏成惨白的颜色,他擦擦眼睛,好像不认识站在面前的亲侄子:“传玉,他是你嫡亲的堂叔哥哥呀!你就不念着同宗同族的亲情吗?”
传玉讥讽道:“三叔,您老人家现在说同宗同族了?当年你们觊觎我家财产的时候,怎么不念着同宗同族的亲情呢?”
老太爷心虚地道:“但是,我们并没有强占你家的财产呀!”
传玉恨声道:“没有吗?”他指着歪坐在地上的还玉:“当年,如果不是老天垂怜我们,我哥是不是已经被他害死了?”他又指着站在一群人身后的中德:“还有这个孩子,你们赶他走的时候,念他是同宗同族了吗?”
老太爷颤抖着伸出手,指着传玉:“你,你非得这样敲骨吸髓斩尽杀绝吗?你就不怕伤天害理?”
传玉笑着道:“三叔,您比我好不到哪里去吧?在您的赌场里,这样的戏也不是演了一回两回吧?我不过是沿用了您老人家做生意的老规矩,若说伤天害理,那是祖宗给我趟开的路,我怎么能坏了祖宗的规矩呢?叔,不好意思,这赌坊我收了。”
老太爷走到还玉跟前,扬起手扇了一巴掌:“逆子,你什么时候把地给卖了?”还玉只是啊啊地张大嘴说不出话,老太爷扑通一声坐在地上大哭:“三儿,你这是怎么了?老天爷呀!这是要塌天了呀!”
传玉让人把房子锁了,带着一群手下扬长而去,还玉躺在老爷子的怀里啊啊地痛哭。老太爷双手捶打着冰冻的地面,老泪淹没了脸上一道道皱褶。他颤巍巍抱着小儿子的脑袋痛哭流涕:“儿呀!都怪爹,没有教导好你呀!儿呀,为人就怕起了贪念,豪杰一世,毁就毁在一个贪字上啊!”
世道冥冥,凡事有果就有因,曾经欠下的债孽,总有一天要还,老天不会放过哪一个,不管你是不是早有提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