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线参加襄渝铁路修建的日子,有苦也有甜。如果你只品味过甘甜,而没有经历过苦难,平平淡淡的人生也是一种缺憾。
在21世纪商品极大丰富的今天,你可以想象得出来,这样的日子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每人每月定量供应的粮食中有60%是杂粮,如玉米面、高粱米,每人每月供应四两油,每人每天要走五里路到汉江边挑两桶水,每天从事高负荷、高强度的扒渣、推车、备料、被复、压浆劳动,有时还冒着生命危险……这样艰苦的日子我们学兵过了两年多。
那时我们铁11师52团3营14连居住在位于陕南安康县岚河镇郭家河村外的一个山坡地上,现在被瀛湖淹没了。这里的农民都是三三两两散居的。据说刚解放时国民党的一个青年军的两个师走到这里就地解散了。后来,我们在农民家用粮票换鸡蛋和一个老农聊天,他说他在国民党军队当过连长,到过河南、青海等省份。使这一传说得以证实。我们生活居住的营房前有一条山路蜿蜒延伸进入襄渝铁路岚河
去三线参加襄渝铁路建设,就是要参与隧道掘进的繁重施工的。很多告别城市和父母,报名来到陕南的丛山峻岭施工的学兵,大部分都是十六七岁的青年。印象中当时郭家河工地大约有至少几千人生活在那里。有铁道兵11师52团3营,陕南民工团有5个连,还有5个学兵连。在那里生存的意义就是修建襄渝铁路岚河隧道(全长7华里,为襄渝铁路第3长的隧道)进口和火石岩隧道出口。据说是当年解放军铁道兵部队进山时,发现这非常荒凉。人们先用雷管、炸药把山脚炸开,经过简单的处理后再装车到进峡谷。爆破的次数太多了,记得有一次好像是炸药放多了,炸飞的石块落到许多当地农家的房顶上,有一家的屋顶还被穿破,落到屋里的石块砸坏了不少东西,所幸的是人不在家,但工地上有人受伤。
三线建设中牺牲的114名烈士中的陈凤阁(男)是我们铁11师52团3营学兵14连的学兵。我们连队大都是由西安市18中、28中、纺织城职工子弟中学70届学生组成。在1971年3月17日到达驻地安康县岚河镇郭家河后,在承担岚河隧道进口上道坑掘进施工期间,一次塌方,使陈凤阁过早的失去了年轻、宝贵的生命。他当时刚满十六岁,是非常英俊的小伙子,他生前特别爱戴军帽,经常放工后因吃不饱饭而流泪,直到临死前连一顿饱饭都没有吃上。就这样,一个对美好生活怀有渴望的阳光少年长眠在秦巴山脉、汉水岸边的襄渝铁路旁。陈凤阁是家中独子(独苗)上无哥姐,下无弟妹,赴三线修建襄渝铁路时,他的父母就不同意。回忆当年电平车从洞里将他的遗体运出来时的情景宛如昨天,当时在上道坑施工时发生塌方,一块巨石落下砸了三人,一名14连的铁道兵叫王树成也当即牺牲,陈凤阁和王树成当时被砸的手脚不露。我连还有一名学兵(西安红旗水泥厂子弟)被砸成重伤(大腿骨折)。为了取出烈士的遗体,只有将巨石进行爆破炸碎才将遗体取出。我连一排副排长任广新死里逃生,落下的巨石紧擦着他的帽檐,使他侥幸活了下来。因他有一个叔叔是安康军分区的师长,从此再没有进过洞,调到事务长手下当上士负责采购。同样不幸的遭遇,铁道兵王树成被追认为烈士,而学兵陈凤阁在追悼会上却被称为同志,这太不公平了!当时通知陈凤阁的父母时,他的父母不相信儿子已去世,喃喃自语说等赶到安康儿子就会活过来。因为交通不便,等他的父母几天后赶来14连驻地时,陈凤阁的遗体因被砸的很惨,经过几天的时间停放,由于气温过高,已经发胀,施工时穿的工装已无法脱下,只好用剪刀剪开撕下,才能换上特大的衣服入殓。因怕陈凤阁的父母看到这种惨景难过悲伤,连长让提前将棺材钉死。白发人哭黑发人,陈凤阁的父母中年丧子,真可谓人生一大不幸,在我年幼的心灵里抹上了一层阴影。我连当时施工时居住的营房现在赢湖水下。也不知陈凤阁的墓是否被淹?三线结束后,我在西安红旗水泥厂见到陈凤阁的父母又重新抱养了一个男婴。时隔35年,这男孩已成人,在水泥厂(已亏损破产倒闭关门)门口摆个茶摊度日。我和他聊过,这男孩说他有个哥哥,没有死。我想可能是陈凤阁的父母瞒着他。两位老人可能也已去世,真惨啊!我们永远怀念他!这样的事故并不鲜见,到我们学校招收学兵的军代表(湖南人),有一次也是在排除哑炮的事故中牺牲了,他的脑浆被炸的涂满了山墙。有一次隧道大塌方,竟将山顶的稻田都塌到洞里了,为了处理塌方,铁道兵11师52团3营14连副连长,号称“拼命三朗”,他身先士卒,提前做好了棺材,组织会战,“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终于制伏了塌方。岚河隧道施工时曾发生多次事故,著名的三线英雄王忠定就牺牲在这个隧道。当时隧道里失火,有经验的铁道兵爬在水沟里慢慢爬了出来,可惜那些民工没有文化,在缺氧的隧道深处,拼命向外奔跑,很快窒息而死。这次火灾有20多民工死亡。我也经历了几次塌方,但都得以死里逃生。 69级的老学兵连(11师52团3营15连)装备比较齐全,是机械连,70级新学兵连装备较差,我连学兵刚进洞施工时,很多装备跟不上,在现在可以说是违章施工,没有胶鞋、防尘口罩、安全帽,一天施工下来,风枪手由于没有口罩,面目比较“狰狞”,口鼻处积了一层厚厚的风尘,许多学兵穿的是解放鞋,脚泡的发白,在地下水多的施工地段,浑身都淋得湿透了。后来,陆续有了一些装备,但不能保证每个学兵人手一份,只好用抓纸蛋的方法解决。很多学兵后来退场后发现有矽肺病,特别是退休进入老年状态,因哮喘上不来气,都与当时的装备欠缺脱不了干系。
先说说住。当年我们住的地方应该叫棚子。刚去安康时,有简易工棚,没有床,就在地上搭铺,地面很潮,长久下去肯定不行,经过联系,到十几公里外的岚河,进山砍伐手指头粗细的小树苗,扛回来钉在两根椽子粗的圆木上,就是床。但这种工棚由于没有排水沟,一下雨,雨水就把工棚的地基泡塌了,最终,工棚很快就在一次暴风雨中坍塌了。没办法,只好重新搭建。所谓的工棚,就是那种四周土墙垒成、打墙前要用石块奠定地基,有一小半在地面以下,可以防水屋顶是牛毛毡(油毡)的简易建筑。这一次,总结了上次的教训,不但要提前挖好排水沟,还要用水泥做好表层防水处理,这样建筑的工棚,确实是省工省料,缺点是冬冷夏热,经不起大风和特别怕火。陕南山区,大风也多。记忆中有一次真的刮了大风,我们连四排全体在排长的带领下都吊在房梁上,直到刮风结束才下来,可以想象一下,一个学兵排40多号人,每人按100斤计算,也有4吨重,这样才使营房未被风刮走。刮风结束后,全排学兵蹦跳着喊着“乌拉”庆幸屋顶未被刮走。当时就曾经听说过,我连二排的学兵住的也是这种营房,一次全排夜里出去施工,半夜里刮起大风而不知晓,一个屋顶就那样来了个大翻身。下班全排无法休息,没办法只好先弄好屋顶才能睡觉。睡得床是我们自己在10多里外的山上砍伐的小树苗,指头般粗细。两米来长,钉在两根稍粗的原木上,就是我们睡觉的“床”。 一次,三营营部卫生队失火,我们亲眼目睹了这次火灾的救火过程,才知道,一旦失火,就无法施救,只能眼睁睁看着营房烧的只剩下光凸凸的土墙。屋顶的牛毛毡就是柏油,遇火就成高温液态,沾到身上甩都甩不掉,如果掉在人的头面部,会导致严重烧伤毁容,非常可怕。我们只能远处看着着火的房子和奔跑呼救的军人,一点办法也没有。
再说说饮水。那时我们吃的用的都要从外面运进来。我们用水是每天下山到汉江边来取水,我那时除过洗手洗脸用水很少,洗澡只有到汉江去,包括生命不可或缺的源泉——水如何使用每天挑回的那几桶水已记不清晰。但我清楚地记得连里为了解决学兵饮水,组织学兵用块石和水泥砌成蓄水池,那时班里有一根扁担、两个大水桶,很多学兵也刚16出头,每天挑着水桶去排队,再摇摇晃晃五步一歇、十步一停地担回来。有的小学兵在西安从来没挑过水,头一次挑,眼看就要挑到营房,脚下一滑,前功尽弃。至今回忆起这些,依然心酸不已。
还有就是饥饿问题。吃不饱饭是一个比水更让学兵发愁的问题。小学兵那时正直年轻力壮,正值发育期,饭量大,加上繁重的工作量和体力劳动,个个都很能吃,每个月的51斤口粮,都紧紧巴巴的。很多学兵因为吃不饱饭而流泪。铁道兵的粮食宽裕的,可以吃饱饭,学兵连可不行。吃面条的机会很少,吃面条是病号饭,要让连卫生员开条子,平日多是苞谷面发糕或者高梁米,好时也就是在发糕里掺些面粉。蔬菜只有吃压缩蔬菜,量很少,许多学兵为了吃面条,步行十几里到岚河镇小饭馆,一次能吃15碗,这是我亲眼见到的,不是“天方夜谭”。有的学兵父母曾不远千里来安康看望,大包小包的几乎全装的吃的。学兵父母看到孩子“狼吞虎咽”的吃像,心里那个滋味如打翻了五味瓶,真是万般滋味在心头。探望回城后仍然坚持寄咸菜和炒面,因为那时家里也不宽余呀!记得连里养了一头猪,只见养不见长,有一天患猪瘟死了。连长不让吃,晚上学兵偷偷从地里挖出来悄悄烧着吃了,也怪,一点事也没。一次一个学兵外出施工,饥肠漉漉,路过女学兵连,有一个女学兵给了一个馒头,恨不得当时给她磕个头!现在想起来那个馒头真是香啊!还有的学兵实在饿的受不了,跑到铁道兵对口的连队要饭吃,有的军人看不过眼,到炊事班提了一桶馒头,想着可能也吃不了几个,没想到全部吃完,还嚷嚷着要喝稀饭,惊的这些军人目瞪口呆。汉江炸鱼是学兵开斋打牙祭的时刻。当时汉江有人用炸药炸鱼,按当地的风俗,扔下鱼炮后,被震昏的江鱼白花花飘满了江面,只要谁在场,都可以捞,谁捞上算谁的。记得我连一个叫居耀良的学兵,水性较好,一听到鱼炮响,就拼命向汉江跑,经常捞到许多鱼吃,让很多不会游泳的学兵非常羡慕。有一次学兵还捞了一条一人多高的大鱼,这条大鱼后来成了连长、指导员的美餐。
汉江水养女不养男,“汉江水边多丽人”。说句公道话,陕南的女子和当地的男子相比,确实长的真不错,所以有以上说法。学兵连的生活很枯燥,整天营房工地的两点一线式,所幸隧道施工有面目姣好的女民工扳道岔,施工时男学兵可以学着安康当地的语言和女民工插科打诨一下,休息时在江边可以看到漂亮的陕南姑娘洗衣服。一次,一名男学兵让一个正在洗衣的当地姑娘洗了个手绢,正好被52团3营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贺副营长看见,被训斥了一番,他多次在大会上点名,说他看不惯学兵带墨镜,指责学兵“你说你是色盲,我看你不是色盲是个流氓”。我排营房前有一条山路,郭家河村的几个女中学生每天上学要经过这里,很多男学兵在这里过足了“眼瘾”,真可谓“秀色可餐”。有两个女学生甚至成了许多学兵的“梦中情人”。说句实话,在三线还没听说有学兵干过出格的“风流韵事”。遇到大会战,隧道施工用料不足,在岚河镇驻扎的两个女学兵连(21连、22连)也来隧道工地备料,在工地上可以看到来自西安的女学兵,使单调的劳动丰富了许多,“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男学兵的心情好了许多。
还有就是蔬菜问题。陕南的冬天,是我们吃蔬菜最少的季节。冬天就很困难了,大白菜、萝卜、土豆、大葱、洋葱等等易于储藏的的蔬菜不多,虽然气候很冷,但每个连的门前都有一口地窖,储藏的蔬菜根本吃不到来年的春天,有时吃饭就在饭上撒点盐。有一次,几个学兵在去岚河镇的途中,捡到了一辆汽车上掉下的一捆蔬菜,陕南俗称“嚼不烂”,他们兴高采烈的回来交给连炊事班,当天晚上就用这捆菜下得面条。安康当时有一种糕点,有时饥饿就买来充饥,学兵亲切的称为“不锈钢防震点心”,扔出去能砸死人,可见这种点心的硬度。有了这些花絮点缀,学兵清苦的日子也被过的有声有色。有一次我跟着其他学兵们走了很远,又累又饿,有的学兵们说不熟的涩柿子可以吃,我就忍不住吃了很多,结果还没回到班里肚子就开始痛,回到家里就躺在床上呕吐不止,上吐下泄……幸而连里很快将我送到团卫生队抢救,否则就没有了今日的我。后来听说有一个连的学兵因吃柿子太多在抢救中而死亡。
陕南的冬天很冷,我们连每个班都无法取暖,每年冬天都没有煤烧。而生火时要用柴禾引燃,包括每次做饭。因交通不便,我连炊事班做饭用的煤就成了一个大问题。记得有一次,连里断了煤,连长在连里挑了十余名身体较好的学兵下江拉纤运煤。虽然我离开西安时也才15岁,但这个担子自然而然地就落在我的肩上。我们烧得煤主要是陕南的石炭。这些石炭如在西安肯定全部挑出来扔了。在陕南却成了宝贝,陕南不产煤,连里的事务长和上士去附近把石炭运回来,再砸成小块烧。有时也要上山看柴,虽然那时我的年龄还不到16岁,但我可以用麻绳将一捆树枝捆得很紧,而不会在翻越一个又一个山头的跋涉中掉出一根。时间长了,附近的柴禾就几乎被我们用光了,我们拾柴的地域就不断向崇山峻岭的深处延伸。
值此参加襄渝铁路建设五十一年之际,特撰此文,记叙这些苦涩的回忆,纪念那些青葱岁月,纪念我们的青春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