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汉秩序的崩解,引发了东亚诸种族群分布的大幅改变。这一线索,当从南北两个方向讨论。
先从北方言之。东汉时,匈奴分为南北两部,北匈奴旋即解散,其中一部辗转迁移,历时数百年,最后进入欧洲,分合之间,匈奴也因为不断吸收当地民族成分,在到达欧洲中南部时,其内涵的族群成分,已不再是离开中国北方草原时的匈奴。
南匈奴逐渐移入中国边塞,也逐渐汉化。“五胡乱华”时代,羯族也是匈奴旧日别部。匈奴与羯建立五胡政权中最早占有中国北方的胡人政权。
中国东北方的鲜卑族在五胡之中最后占了上风,拓跋氏建立北魏,又由宇文氏与高氏分裂北魏,建立北周、北齐,三者总称为“北朝”,将五胡十六国的分裂局面,合为一个北方中国的征服王朝。隋唐帝国再度统一中国,毋宁是北朝的延续。
东汉末季,天灾人祸,加上不断的疾疫,北方汉族或是走了,或是死了,人口减少。在东汉末季到五胡乱华,可能减了三分之一至一半!各种胡人入侵,既填补了汉人地区减少的人口,同时也因为他们入侵,更多的汉人流亡南方。这一次为时两百年的人口变动,在中国历史时期,实为规模最大的一次!
胡汉族群的混合过程,因时间与地区而有不同。胡汉文化融合的过程,时有反复,总体则是一步一步涵化为中古北方的新文化。涵化的方向,大致是胡人汉化。例如,北魏政权的汉化,即相当显著,拓跋贵族几乎都与汉人大族通婚,读汉文经典,运用汉人的官僚制度治国。然而,留在北边的六镇,却保持胡俗,近塞居住的汉人,也因此沾染胡风。
五胡一批一批进入中国北方,广大的北边与西边,则不断有新兴的草原族群迭为雄长。高车、柔然、突厥、回纥等前后成为草原上的主人,党项、吐蕃、吐谷浑等也兴起于西面。唐初的北方,突厥帝国声势之盛,不下于匈奴,唐末五代则又有契丹代兴了。吐蕃雄踞西藏高原,一度足以抗衡大唐,疆域奄有青海河湟及四川、云南的若干部分。云南的南诏,本是吐蕃属国,却也踞有南土,俨然一方雄长。回纥兴起于西边草原,也有能力插入唐朝与吐蕃之间,蔚为不容忽视的强大族群。隋唐建立朝代,突厥曾经干预两朝的纷争。安史之乱,唐室也仰仗回纥与吐蕃的兵力与资源。
从表面上看,唐代之盛,俨然天可汗,中国的羁縻州府,遍布于北边及西边。胡人酋长,几乎无不接受中国封号,中国也往往动员这一族打击那一族。然而,深刻地观察,这一段中古的中国历史,已经纳入东亚与东北亚的列国体制,中国不能自外于周边的列强,中国也不过是其中角色之一。棋局上多角竞争,迭兴迭衰,中国并不是唯一的主导力量。
南方的发展,呈现另一模式。东汉一代,北方郡县人口持续缩减,相对的,长江流域不断增设郡县,亦即不断有人移向南方,中央政府的控制也日益充实。
南方土著承受汉人南来压力,有些被消灭了,有些更往南移,大部分土著人口则于汉化之后,与南移汉人混合,再难分别彼我。
北方人口南移,有过几次大规模的南徙。东汉北方曾有数次严重疫疾,可能引发逃避他乡的迁徙。黄巾之乱,青、徐骚动;三国时代,北方战争不断;两晋八王内争、永嘉之乱,中原板荡;南北朝时,淮河流域是战场;隋唐承平不久,安史之乱后,幽冀青徐、中原、关陇,战祸连年。凡此,都引发北方汉人大批南移。
这些大批南下流民,大率以大姓为核心,挟带依附人口,成群移往南方。三国时代,吴国的一些大族,不少即以这一方式形成地方势力,支持吴国的政权。永嘉之乱,南下的大族,例如王、谢,是大群移徙人口的核心,但因三国时代的朱、张、顾、陆之属已占了吴郡地盘,遂只能向会稽等处发展。”
北人南移的路线,如前文所述,遵循交通大道南移。大致说来,东晋青徐人口,经过淮上进入吴郡与会稽,其中包括南朝的社会精英。留在江北的人口,则是北府兵的兵源。中原与荆州的人口,在三国时代,一部分入蜀,一部分渡江。永嘉以后,这一条道路上的流民,沿湘、赣诸水逐步开展,大率先到者占了近便地区,后到者便须移往更远更偏僻的地区。这是一个长期逐步南徙的现象,汉人终于填满了中国东南及南部沿海。
最后一批大规模的南徙,当是隋唐五代,中原纷乱,南来移民充斥粤、闽。无论在北在南,中古时代的族群移动从未间断,族群之间的掺和融合,也不断进行。
隋唐中国人的生活方式,事实上掺杂了不少胡人文化及南方文化,已与秦汉时代的中国文化大不相同了。
摘自许倬云《万古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