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翠在婆家的第二个春天就有了身孕,婆婆自然欣喜,四合院的阁楼里养了几只白鸽子,媳妇儿有了以后这些鸽子就被陆续的熬成了养胎的补汤。院子的角落里种着几棵香椿树,笔直入天,树下是个精致的鸡窝棚,用石棉瓦搭成的避雨场所,里面是几根木头杠子,这是为了下雨的时候供鸡栖息。外围的栅栏是用干枯的玉米杆子做成的。除此之外,江家的猪棚马棚也是十分阔气宽敞。
自从张小翠怀孕后,三五天就是鸽子汤、羊肉汤、鸡汤没间断过。 这期间江守仁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时时守候在张小翠身旁,时值暮春,气候转暖,但大风不止,张小翠依旧裹着臃肿的棉袄,家里的羊倌儿剪了新的羊毛给张小翠做成羊毛垫子,从一个不出深闺的少女,到初嫁的少妇,张小翠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初嫁之前没上过学堂 ,母亲去世的时候她还小,父亲让她跟着裁缝学习各式各样的女红, 她能做出各种刺绣和缝制许多衣服,但她目不识丁,自己的名字放在眼前也认不出。
四季交替,十九岁的张小翠在冬天刚来临的时候就生下了头一胎,然而在婆家人的万分期待中,这头胎却是个女娃儿,婆婆自然失望,没好气的走出四面用羊毛毡围起来的产房。她的丈夫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在那样的年代,每家每户都生养七八个子女,头胎是女儿,尽管不吉利,但对于二十几岁的江守仁来说,这无疑是惊喜的。但好景不长,女娃儿在三个月大的时候,厄运就开始降临在张小翠的头上。
山洼里和瓦房上积攒了一个冬天的雪在出太阳的日子开始消融起来,悬挂在屋檐下的冰凌子在太阳的照射下闪闪发光,水滴顺着冰尖和瓦砾一直滴落在院子里,土著的院子被水稀释成松软的黄泥,人只能顺着院子中间的石块通往屋子。这种天气,是整个冬天里最冷的,张小翠给女娃儿穿了厚重的棉衣,土炕烧的很热,娃儿正睡得香,尽管如此,张小翠还是怕冻着孩子,她望了望纸糊的窗子外边,正值中午时分,冰雪已经消融了一半,太阳光照在院子里,明亮而温暖,她决定起身出去晒晒太阳,在屋子里闷了三个月,孩子刚出月,而且很健康。她把孩子挪到土炕最热的那一边,给她小小的襁褓上又盖了层被子,刚满月的小孩儿不能见风,她生怕孩子着了风。鼓捣了半天将孩子包的严严实实这才掀起厚重的门帘出了门去。
丈夫出去了,婆婆不待见这头胎的小女娃,没来过厢房几次,张小翠想着给自己弄点儿吃的,好给娃儿下奶。她走进厨房开始搜寻过完冬的腊肉腊肠,过完年的羊羔肉也冻在屋檐里,但她没办法够着。此时此刻厢房屋里的孩子却在被子里憋得满脸通红,土炕的温度让她稚嫩的皮肤受不了,孩子感受着身子底下的灼痛,嘴里开始呜呜咽咽发出呻吟,但厨房里的张小翠不知道这一切,她拉着灶台上的风匣子开始烧火做饭,嗡嗡嗡的声音使她根本听不见外屋孩子的哭叫。孩子终于大声的啼哭起来,上房的老太太听到孩子的哭声,不耐烦的埋怨起张小翠:
“自己的娃儿都哄不好,还是当妈的人哩!”
她两只小脚盘在炕头上坐着,也不起身下去看看,此时张小翠依然在厨房拉着风匣子,一下一下,她找出来半只咸鸡,她想着一会儿吃了香喷喷的肉,孩子的奶水肯定会很充足,这么想着她不自觉的哼起了不着调的曲子。她住的厢房就在厨房的对面,院子中间种着一颗大杏树,它的叶子已经脱光了,新的芽儿正在突突的冒出来,而厢房里新的生命却在渐渐的窒息,孩子开始慢慢不能呼吸,头顶的被子压在孩子脸上..............
张小翠终于在厨房吃完了她的一餐,她这才准备回房去看看孩子,这时候她的婆婆倚在上房的门槛上怒骂道:
“做啥事去了娃儿哭闹成这样也不管,你看你怎么做媳妇怎么做妈的!”
张小翠顾不上回复婆婆的话儿撒腿就往厢房跑,屋子里的温度比外面的高多了,她突然萌生不好的预感,冲到炕上掀起被子,孩子的一张小脸憋得紫红,却已经安静的躺在那里没有了呼吸,张小翠呆呆的看着,伸出手在孩子鼻子底下试探,她疯狂的抱起孩子,拼命的摇晃大叫,但是孩子依然一动不动,终于她失去理智的哭喊起来,我的娃儿,我的娃!婆婆听到声音终于进了门,她小心翼翼挪动着小脚,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等到她终于看到张小翠抱着娃儿痛哭的身影时,她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她似乎一点儿也不意外。她瞥了一眼炕上的人,又小心翼翼的提着大褂出去了。
江守仁回来的时候张小翠的声音已经哭哑了,孩子被卷在草席上 搁置在冰冷的地上,张小翠并不抬头看丈夫,跪在孩子身旁默默低着头。她的婆婆从她丈夫一进门就把他拉到一旁,她迈着小脚使劲的推着江守仁:
"谁让你出门撒欢, 你那糊涂了的女人把你娃儿弄死了!”
江守仁立马跑到厢房,只见地上的草席,心里徒然一惊道:“这是咋了!我就出门一会,我的娃咋了!”张小翠第一次看到暴跳如雷的丈夫,自觉使自己大意,才让孩子夭折了,她哽咽着回道:“我下炕去找吃的好给她下奶,谁知一会儿工夫,她竟然...在被子里....闷死了
啊” 说完这句张小翠又开始狼嚎般哭叫起来,婆婆在一旁扇风道:"我在上房听到娃儿哭了有一会,不见你哄哄,原是跑厨房偷嘴去了,咋迎你这馋妇进了门,娃儿都不要了!"
江守仁听此话立即火冒三丈,一脚将跪在地上的张小翠踹倒:“咋把你吃不死,娃儿哭你聋了吗?!"不待小翠站起来。他又一脚直踹在她的胸口,刚刚失去了第一个孩子的张小翠此刻跌在地上,心里的伤痛远远大于身体的伤痛,她只是哀嚎却别无他法,孩子不可能从鬼门关拉回来了,她的心也跟着死了,可怜的孩子,甚至没有名字就这样离开了人世,留给张小翠无限的叹息。
冗长的冬日终于过去了, 老杏树的叶子的芽儿已经长的很大,张小翠呆呆的注视着胸前湿了一片的衣襟,不觉又落下泪来,那只咸鸡真的很有用,这几个月她的奶水一直往外冒,总是弄湿了她的衣服,这样子的情景更让她伤心欲绝,奶水还未断绝,孩子却已经没了......江守仁已经几个月不曾对她讲话了,他甚至有时会夜不归宿,她的婆婆也对她冷若冰霜。她现在只期盼早日开始春耕,春耕的时候,她好跟着雇佣的人一起下田,田边的一条沟里,扔着她的可怜的孩子。
江守仁的爷爷是封建的地主,一片山坡的地都是他家的,如今已经活了九十岁的爷爷依然健在,因此 家里的事无需江守仁大理,就连他的父亲,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每日推日下山。春耕的时候张小翠自愿的跟着雇佣耕地的人一起下了田,黄土地上开始陆陆续续长出新草芽儿,羊倌儿也忙了起来,每天赶着几十只样在山坡上放。张小翠跟着羊倌儿找到了丢弃她孩子的山沟,那里常年有夭折的娃儿丢弃在那里,个个用草席卷起来,也不下葬。用他们的风俗说起来,小孩子是没有资格下葬埋入土里的。这片山沟里现在扔着好几卷草席,娃儿们的尸体也不知道被什么动物蚕食没了,张小翠找不到自己孩子的那卷席子,她站在山坡上面一直望着流泪。
丈夫和公公婆婆并不阻拦她较弱的身子下地干活,或者认为她是在赎罪, 忙完了春耕、夏收,当秋日的大风吹起来时,张小翠又有了身孕,她欣喜,期待,这个孩子是来解救她的,她总是这么想。这一次她小心翼翼,她不再上山下地,江守仁也开始收回了心开始照顾她,又经历了漫长的十月怀胎、妊娠反应。这次张小翠终于生下了一个男孩,婆婆高兴地合不拢嘴,一直吵着给媳妇儿宰羊熬羊汤,江守仁拥有了第一个儿子,自然也是高兴,然而好景并不长,生了儿子也阻挡不了江守仁每天要外出游逛的心,他知道张小翠大字不识一个,双手也画不出“八”字,很多东西,他更愿意说给别人听,他的世界观,他所有学到的文化理论,他都觉得跟张小翠讲那就是鸡同鸭讲。张小翠也知道,自己没有文化,只能通过勤劳积极的干一些活儿让丈夫取得认可,然而这些都是徒劳的。
终于,江守仁在外面有了女人,儿子能够 蹒跚学步的时候,他的心就再也没有收回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