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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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加鸟伯乐“此地有鸟”PK赛十二月征文,PK对象:南缪家的姜

苏工说他要锁门了。他说他今天一定要在今天回家,不能到明天,他现在就要锁门。我本来可以加班到十二点的,为此我跟他协商帮他锁门,却遭到他的拒绝,他一副我要抢他饭碗的表情盯着我。我只好马上下班。我跟着他出公司门,我听见钥匙在钥匙孔里转动的声音,“咔哒”门被反锁了。我看见苏工遮掩似的藏好钥匙,然后头也不回地跑走了,连电梯都没有等,径直冲向楼梯间,“哒哒哒”的脚步声响起,就像是母亲的碎碎念,机关枪似的从不停歇。我用力揉了揉耳朵,伸出手指掏耳朵,好似这般就能掩盖住那萦绕耳边的声响。

从公司大厦的大门出来,十点五十二分,四周安静极了,我抬头四处望去,看不清天色,却感觉天没黑。公司对面有个公交车站,末班车是十一点,十一点从起点站发车,到达公司这个站是十一点十分,我走过去刚刚好。我很少坐这班公交车,一般都是打车。穿过一个过街天桥,一条有些黑的小路,不在路灯的照射范围,这条路显得更黑了。旁边原来有一些餐厅的,湖南菜,川菜,饺子馆。至少两年前公司刚搬到这里的时候它们还在。也就这两年,所有的餐厅都不见了,我的早饭只好变成了便利店的酱肉包子和关东煮。中午的时候我就去公司楼下的快餐店,麻辣香锅和麻婆豆腐配一碗米饭。有一天我约了一个同事一起去,我也不知道我为何要约同事,但是我就突然约了。我看见他从麻辣香锅里夹出一根钢丝球丝。我听见他埋怨我约他来这里吃饭,我再也没有去过那家快餐店,也再也没有约过同事。

“哒哒哒”的声音再次响起,我看见公交车驶进站停稳,发动机的轰鸣以及刹车的急促,让整个夜晚都亮了起来,我上车,刷手机,手机里自带了公交卡,我找个位置坐好,夜晚的公交车有的是座位可以选择,靠窗的,不靠窗的,前面的,后面的。我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可以看见路上的风景,但是我是完全没有心情的,除了五色的灯光,我连亮着的招牌一个都没有看清,反而听见自己憋气后传来的呼吸声。网上说憋气十秒不喘气,肺就不用去看医生。我不喘,公司电梯到楼层,十七秒,我完全不喘。但是上个月我喘了,我还是没有去看医生。十七秒憋完我不仅喘气了,心脏还加速跳动了,呼吸困难。我应该去看心脏。我不想去,挂号太麻烦,而且也不好让母亲知道,在她的认知里,只要进了医院就快活不了了,我一时半会儿还能活着,我不想她担心。

我问我朋友:“你呼吸困难吗?”

“困难啊。”她说,“有一阵子我感觉自己都喘不上来气。”

“会不会是更年期呀?”我说。

她说:“不是。”

“现在更年期都提前了,普遍过了三十五六就更。”我说。

她说她不更。但她的嗓门突然变大,“我说我没有更年期,你耳朵是不好使吗,听不懂吗?”

哦,她更年期了。我心里说。

“那你去看医生了吗?”我问。

她说她每年都体检,她没毛病。体检有心电图,胸CT,甲状腺彩超。

“体检报告上我没事。”她说。

我把她说的体检项拿笔记了下来,然后跟她强调,我耳朵好使,特别好使。

她不明所以,说我神经,挂了电话。

母亲走了过来,她问我:“你在跟谁打电话?”

我说,“一个朋友。”

“结婚了吗?生小孩了吗?你这个年龄的朋友都跟你年龄差不多吧,是不是都结婚了?结婚多好,有个家,我也不至于见天地担心你。”母亲说。

“没结婚,她没结婚。”我说。

“没结婚?你不要跟这些没结婚的女人做朋友,会带坏你的。你不结婚是不是就是因为她?她是不是天天跟你说不结婚的好?这个世界上怎么能有这样的人,自己过得不好就想其他人也跟着她过不好?你挣那么多钱,加那么多班,没个男人,没个孩子的,有啥意义?你看看你现在,家里有点事儿连个帮衬的人都没有,马桶堵了还得花钱请人来弄,晚上回来那么晚,也不怕出事儿。还有啊,你那些没结婚的朋友你还是不要接触太多了,就是她们把你带坏了,一天天的不吃买买买就是吃吃吃。”

“妈,你别说了,我耳朵疼,嗡嗡的。”我掩着耳朵,感觉脑子也跟着快炸了。

路边的树影开始晃动,我从回忆里挣脱出来,已经过了好几站,一个上车的人都没有。

母亲有时候听不见我说话,她说她耳背,我感觉我的耳鸣有一部分是遗传她的,我也这样跟她说过,她斜着眼睛瞥了我一眼说:“我的耳朵是你外婆打坏的,你又没有挨打。”母亲是一个十分会渲染气氛的人,她还没有开始讲故事,通红的眼眶就已经给故事定了悲惨的基调,随着眼泪的掉落和她用手背抹眼泪的动作,就能预想到这将是一个多么难过的故事,我必须提前酝酿好情绪,提前在脑子里构思想象悲剧,这样才能在她需要的时候与她共情,从而达到她想要的结果。

“你外婆啊,是一个很强势又很能干的小老太太。你妈我小的时候苦啊,特别苦。凌晨三四点钟就要起床做早饭。稍微晚一点就会被挨揍,就我这个耳朵,就是有一天你外婆扇我嘴巴子的时候扇聋的。”

“外婆为什么要扇你?”我问。

“想扇就扇了,哪有什么为什么?”母亲有些出戏,又赶忙找补,“我命苦啊。小时候被你外公外婆打,你外公是个典型的重男轻女,他从来不打我弟弟,每次都只打我。嫁了人后又被你爸打。要不是为了你,担心你那么小就没有了妈妈。为了你,我吃了多少苦。你还不让我省心,让你结婚也不结婚,你知道我回乡下头都抬不起来吗?”

父亲是一个酗酒之人,一日三餐都要来两杯,喜欢喝酒,酒量又不好,酒品也不好。一杯二两,两杯也就不到半斤,喝了就躺着睡觉,一觉醒来到下个饭点。如果喝再多一些,就开始打母亲,往死里打,拳头攥得死死的,一拳下去,母亲的身子就瑟缩一下,隔天淤青一片。小时候我不懂,以为父亲这般全是酒害的,于是自作主张将家里泡的药酒给倒了干净。然后母亲又挨了一顿打。母亲认为都是我害她挨打的,所以她又把气撒我身上,打了我一顿。父亲打人是很认真且讲究的,他凡事都要寻个由头,我倒了药酒,就是母亲没把我看好,责任在母亲,所以母亲该挨打。他喝多了,就在饭桌上说这说那,母亲什么性子,他拿捏得死死的,当母亲口不择言的脏话脱口而出时,父亲的拳头就已经砸了下去。他喝多了,喝少了,打母亲的时候,如果我拦着,他都不会打下来,只会严词厉色喊我走开。后来我知道,他只是懦弱,借酒装疯。

等我知道的时候,我已经对男人产生了恐惧。我担心我的婚姻就像母亲这般凶残。

“你可以选择反抗。”我说。

“什么?”母亲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我怎么反抗?我是能打你外公外婆,还是打得赢你爸?”

“现在外公外婆老了,打不动你了,也不会打你了,所以对你来说,那段曾经就算过去了。至于我爸这里,你可以跟他离婚。”

“你这个没良心的,哪有子女劝父母离婚的?”母亲恨恨地看着我,她以为我会共情她的苦难,却不曾想我在嫌弃她的作为。

“为什么不离?等着他打死你吗?”我问。

“离了你就没有爸爸妈妈了,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么多年书你是把书读进狗肚子里了吗?”母亲气急败坏。

“我觉得我现在不需要爸爸妈妈了。”我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你之所以不离婚是不是因为你离开我爸你就活不下去了?”

争论没有结果,母亲不肯承认自己有问题,我们不欢而散。母亲单方面的悲伤,眼泪掉了一把又一把,在父亲回家的时候,还跟父亲抱怨说我的不是。三天没有跟我说话,她等着我去跟她道歉,去哄她。

其实哄她很简单,给她买买买,给她钱。但是我不愿,所以父亲来跟我说的时候我拒绝了。我问父亲:“我知道她过得很苦,我也知道她想为了我好,劝我结婚,可是爸爸,如果我嫁的人像你这般打妈妈一样打我呢?”

父亲有些震惊,他对我一直是放养,而且在他的认知里,他对我很好很好,从来不曾打骂过我,甚至在母亲打完我之后他还会因为我打母亲一顿。他看出我眼里的抵触和抗拒。他的脊背在瞬间弯了些,“所以,这就是你不想结婚的原因吗?”

我说是。

父亲慌乱地退后几步,颓然地坐在沙发上,沉默不语。

从小到大,我耳边一直环绕着母亲的哭喊和咒骂。我的耳朵甚至为了自我保护,在日复一日的嘈杂声中开启了自动屏蔽功能,我开始听不真切,也开始学着漠不关心。我努力学习,想要逃离,逃离那个让人窒息的家,逃离那扰乱心智的哭喊,逃离他们强加给我的自以为是的为我好。

“怪兽东站到了,请有序下车……车辆起步,请扶稳站好,下一站……”公交车的报站让我惊醒,我起身,大喊:“师傅,我要下车。”在急刹车声和师傅骂骂咧咧的抱怨中,我从后门下了车。看着公交车从我面前疾驰而过,我自嘲地笑笑,怪自己坐个公交车都不认真。

朋友打来电话,“上次你是不是说自己呼吸困难?”她问。

“是。”

“我咨询了一下,你的症状应该是神经性的。”

“所以呢?”

“你应该去看神经科,你的耳鸣估计和你的呼吸困难是一样的问题。”

她是我的好朋友,我跟她分享过我的过去还有我的耳朵时不时听不见。她听完之后总是一副心疼的模样,然后张开双臂抱我,她说,乖,姐姐疼你。

我找了个工作日去医院了,我坚持自己心脏有问题,我去了心脏科。

心电图,胸CT,甲状腺彩超。我是这么跟心脏专科医师说的。

为什么要查甲状腺?他反问我。

我无言以对。

血压倒是要检查一下的。他说。拿着这个单子,先去缴费,然后去做心电图和超声波。

我接过单子,说好,并礼貌说谢谢。

兴许是我的态度过于和善,他还跟我解释一下,“甲状腺没必要做,你如果非要做,我可以给你开单子。“

我说不用了。

心电图和超声波很快就做好了,他拿着单子说,心脏没毛病。可能是神经紧绷,情绪和压力造成的,如果我不放心可以去神经科查查。

和我的朋友说的一样,我应该去神经科查。我没去,我不想去,我不想承认自己神经有病,这就同那句骂人的词一样,神经病。

从医院出来,时间还早,我不想去公司,因为我今天请假了,我也不想回家,因为回家就会被母亲问东问西。

我好像无处可去。

我想起来那天我约吃饭的那个同事,我来到这个公司,发现公司的人都不按照饭点吃饭,也不按照下班点下班。

“为什么到点了大家都不走?”我问那个同事。

“干活。”他说。

“什么时候可以走?”我又问。

“干完活。”

“我干完活了我可以走了吗?”

“再干一点。”

我耳边又响起母亲的话。

“你为什么不结婚?”她问。

“因为我不想过得跟你一样。”我说。

“你是在怪我吗?”她又问。

“没有。”

“你就是在怪我。”

我回到公司,在同事惊讶问我不是请假了吗的时候说,有点活还没有忙完。

我揉了揉耳朵,它自动屏蔽了周遭声音,安静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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