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笛卡尔的第三个沉思，真是头晕。这不是我个人的问题，而是“笛卡尔循环”造成的。下文就讲讲他的论证策略和对我们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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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个沉思的论纲是要证明上帝。如果能证明观念中的上帝——这一个观念是可信的，那么就证明了上帝的存在。
但是我们如何知道一个观念是不是可信呢？“观念”只是心像而已，我们可以想象独角兽，但不能因此判断独角兽可信。
为了论证哪些观念可信、哪些不可信，笛卡尔先就观念的类别做了区分。他认为有些观念是自造的，例如独角兽，这等观念不可信；有些观念是外来的，像是感官或是梦境，这等观念也不可信；但有些观念来自“理性之光”，像是2+2=4，这等观念就是可信的。
对现代读者来说，这个论证策略是很有疑问的。第一，凭什么有个标准叫做“理性之光”，然后这个标准就是不必被怀疑的？第二，笛卡尔凭什么主观分类哪些观念就是属于“理性之光”的呢？
对于第一个问题。为笛卡尔辩驳的话，就是在第二个沉思中，他已经定义了什么是“理性之光”。在《第二沉思》里他发现：我能怀疑一切，但我无法怀疑“我在怀疑”本身。所以“我思，故我在”。这一步让他相信：有一种“内在的明白直观”（clear and distinct perception），它是理性自身的光明，不依赖外界，也不会欺骗。于是他给“理性之光”下定义：它是一种无法怀疑的明白性，是上帝在我心中放下的理智机制。这种理性之光不同于梦境或想象，因为后者会欺骗，而理性之光不会——若它欺骗，上帝就成了骗子，这与“完美存在”矛盾。
对于第二个问题，“上帝观念”凭什么就不能是自造或梦境，而能被笛卡尔分类入来自理性之光的观念那一个类别呢？笛卡尔的关键推理是，“客观实在性”的梯度。笛卡尔假设观念有其一一对应的客观现实，例如，“人鱼”是根据客观中的“人 + 鱼”捏造出的怪物，这个捏造出来的观念只是自造的，因为只是基于日常经验的混合。但“上帝”的观念里包含“无限完满”，而“无限”不是我能从有限中组合出的。“无限”并不是“无穷多的有限”，而是一种积极完满的概念。这点很重要——笛卡尔继承的是柏拉图传统：无限不是缺乏，而是完满。所以他认为：“无限”的观念不可能自造，也不是梦境拼出来的，因为我有限的心灵根本没有“完满”的素材。于是，他得出：“这个观念必然来自一个无限完满的原因，即上帝。” 由此，笛卡尔根据“客观实在性”的梯度，指出人的“上帝观念”必定来自高于人的上帝，从而证明了上帝观念的实在性。
没看懂吗？再来一次：
- 我的理性是可靠的（根据第二个沉思，上帝不会欺骗我）；
- 理性发现上帝存在（根据第三个沉思中笛卡尔的“客观实在性”的梯度论证）；
- 所以，上帝是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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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现代角度看，这论证缺乏说服力，因为笛卡尔假定理性之光可靠，而理性之光的可靠性又要靠上帝保证，形成“笛卡尔循环”。同时，笛卡尔把“观念内容的丰富度”误当成“存在的实在性”，好像概念越完满，它就越可能真实；但“独角兽”比“石头”复杂，却并不存在。此外，他过度贬低经验，认为真理必须是理性必然的，而经验论者则指出，“上帝”与“无限”也可能是我们从有限经验中抽象出的否定性概念。
因此，笛卡尔这段论证的意义，不在于神学上“证明上帝”，而在于为理性寻找一个形上保证。在中世纪，对上帝的信仰本身就足以保证世界的的真实和我的真实，有个客观真理在那等着被追求，这是确定无误的预设。但是到了笛卡尔的时代，世界的真实性被怀疑了，尤其是感官的真实性被质疑了。笛卡尔另辟蹊径从理性的真实性立论；他认为上帝的存在保证了理性的真实无误。
因此，明面上他是在证明上帝，证明这个由理性认知的上帝必定也是真实无误的，但实际上他的时代任务并不在于怀疑上帝，而是要拯救这个被怀疑的“理性”。通过理性能证明上帝这件事，笛卡尔似乎论证了“理性”这一工具的值得信赖。
然而对于我们这个不信神的时代而言，上帝存在与否是存疑的，其存在更不能保证理性的效用。现代哲学全面重新检视理性和经验的关系，当代人依旧苦苦寻求：“我们凭什么相信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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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对于我而言呢？阅读笛卡尔《第三个沉思》和理解思想史发展脉络是愉快的多的事，并不那么悲观。
我自己为自己的人生设置了一个不动点，那就是我信仰真理。我认为我必须信仰真理是存在的，否则我无从指导我的人生——对我而言，如果一切都是混乱、没有规则的，那么我怎么可能谈得上“过好”我的人生呢？好比如果树木的生长是毫无规律的，谈何林业学？谈何照料好树木呢？因为树木的生长是有规律的，人们才致力寻找背后的规律，并以此作为指导来妥善照料树木。
因为相信真理存在，我的阅读目的就不是检验真理是不是存在，而是致力于考察其他相信真理存在的智者如何探索真理？得出何样的内容？或是考察不相信真理存在的智者，又是怎样理解世界？他们又得出何样的内容？
如此，笛卡尔《第三个沉思》对我的意义是显明的。笛卡尔因为信仰一个不欺骗的上帝，所以他能信仰“理性之光”，也就是说他能肯定理性的作用。我敢说，这对他的人生的大有裨益的，读读他在《第三个沉思》的结语就知道了：
全福就在于对上帝的这种深思之中，这样，我们从现在起就体验出，像这样的一个沉思，尽管它在完满程度上差得太远，却使我们感受到我们在此世所能感受的最大满足。
2025-10-2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