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须有

我曾经觉得我已经被上帝最大限度都优待。

因为我在这样洪荒的年代遇到了他,那样令我深爱,那样风姿款款,才华横溢。更幸运的是我们相爱,我们相知,相处然后决定长相厮守。

他让我有了图片可以发朋友圈,那是两本盖了民政局红章的结婚证,让我有了无名指的约定和守护。这一生,我只要安安静静地工作和与他相处,已经哭觉得此生无憾。

我们如愿有了一个小儿子,乖巧而聪慧,又黑又亮的眼睛,很快便到了会跟着人叫爸爸妈妈的境地。

然而工作艰辛,生存不易,纵然心中万分疼爱,也不得不工作优先地将儿子推开。我关上书房的门,打开电脑习惯性先检查邮箱,三百多页的会议用pdf资料。不知不觉入迷。

已是深夜。推开房门,桌上饭菜已冷。 阿姨已经将儿子哄睡,关上卧室门轻声问我可要在微波炉里一转。

我说谢谢。

起身去看了一眼日历,红红的一个圈。啊,今日他该从国外返航。想了想也未能记起具体时间,不想短信扰他,于是想慢慢等。饭后辗转入眠。


我离开了曾经生活的城市,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第一件事是租房,纵然我已经过而立,曾经也漂泊过的少女心突然起了执念。即使租房,也要租个装修合我心意的。怎么说都是孤身一人,用在起居不算奢侈。

于是开始了看房过程,联系过中介也打过电线杆上的租房电话,总算看了一个满意的房子。复式的小公寓,最中意其中木质地板,没有那种纹理一致的细腻和温和,木地板的纹理略凌乱,却显得大气而沧桑。像床一样的皮粉色布艺沙发,柔软而自在。还有不大不小的阳台,大概可以听到对面楼层的广播,我想那真是市井又脱俗,有满满的烟火气。

我很中意。

房东笑着问,您觉得怎么样。

挺好的,我挺喜欢。不过毕竟租金不低,您容我回去考虑考虑再联系您。

房东笑着答应。

租金只是借口,因为我下午预约的仍有看房,若遇上更好的呢,我想。

然而木地板和皮粉沙发在我心中定格,果然我还是这个性格。

第二天我拨了房东的电话。

您说租房的话恐怕有些麻烦,昨天下午看房的客人已经交了订金。

我心中一阵失落和难过,那好吧,谢谢。我挂了电话。

然而一整天都无法静下心来。

我继续住在宾馆,但收拾行李换了一个离公寓不远的旅店。

一周后某天提前结束工作,走在路上想着刚刚那位老板一本正经而又滑稽的脸与双方貌合神离的谈判氛围,算了算银行卡余额,心中有些悲伤。不知怎的,又走入那座公寓。我乘电梯来到了十七层。 然后像是不受控制地按了那中意公寓间的门铃。 我只是想靠近它罢了,我喜欢的东西,触动我内心的东西。可它仍然不属于我。我不知道按下门铃的自己在等待什么。如果已经住了人,我只好向人家道歉。如果仍然没有,我是不是要再求房东改租给我,我出1.5倍价格的话那个老绅士房东会不会答应呢。我在心中侥幸地想着。

门铃响了三下。房门一下子打开了。 啊……我瞠目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是一个年轻男子,个子不高但是瘦瘦的。本来尴尬的场面却因他不合时宜地含着带泡沫地电动牙刷穿着很多年前流行一时的海绵宝宝印花睡衣而有些好笑。他看到我眼里的光亮也没熄灭,像是知道会来一个陌生人一样。他手忙脚乱地含糊告诉我他去清理一下自己,半蹦半跳地回了屋,没有关门。

我站在门外,和自己喜欢的这个房子这么近,越是得不到,我越是看着心仪,现在看着里面及有质感地木地板,心中突然动了要不要买下的念头。

啊,房东一定不会同意的吧。

这么个看上去不靠谱又乱七八糟地年轻男子,为何选了我最心仪的房子。看上去明明年纪不大,眼眸也稚嫩,租这么贵的公寓,大概是个哪里的富二代,出来求独立的吧。我拼命地看着房子的一陈一设,像是要吸进心里一样。

同时迅速把坏心眼和对年轻男子的编排在心中过了一遍,面上尽量不漏声色地保持平静。

年轻男子很快蹿了出来,笑眯眯地出来跟我打招呼。

我像受宠若惊一样,还带着一丝愧疚地,不知道怎么回应他。

他摸了摸后脑勺,依然笑,快进来吧。 啊,明明是陌生人都不相识的,这么坦然让我进他的房间。

我轻轻向他鞠了个躬,脱下高跟鞋换上玄关摆放整齐的棉拖。

我刚刚租的房子,17层视线刚刚好!你看看怎么样,是不是一览无余!哈哈。

他爽朗地笑着,像和我相识多年一样顺手递给我一罐乌龙茶。

这人可真有眼色,居然能一眼猜中我喜欢的饮品。我点头笑了笑,说,我真是喜欢这里,打开了易拉罐轻轻啜了一口。

他软绵绵地坐在我心仪已久地皮粉布艺沙发上,笑容一刻没有停止。

他没有问我是谁,没有问我来这里做什么,他为何不问。我心中有些狐疑。

喜欢地话就住下吧。他笑呵呵地却语出惊人。

我不可置信,喜出望外。

我住二楼你在一楼,大小也合适。

他说着,撩了一下头发似有意又无意地露出了他左耳上的耳钉。

我心中明了。对于公寓的喜爱让我说不出一个不字。

我和莫颂成了室友。

说是室友,碰面并不多。他是个死宅,大多数时间都待在阁楼上打游戏。我从未去过二楼,他偶尔会下楼送些零食给我,总是很关心我的样子,我也都笑着接受,觉得自己遇到了一位好舍友。但大多数时间我上班,下班,光着脚在阳台上听对面传来的广播。这里的广播很有意思,不仅仅是放一些歌手的流行歌曲或轻音乐,有时会有对面那栋楼兴致高的住户小酌一曲,有一位可爱的小姐常常在傍晚唱一曲kosame to kimi(小雨与君)。

我有时就坐在藤椅上听一个晚上,看着铅灰色的天空降下大幕,昏黄的天空慢慢下起雪来。后来,她每次唱这首歌我都跟着她唱。从声音压抑暗沉到后来放开嗓子想和她的广播声重合。每次唱完都觉得胸中松了一口气,却又有些难以名状的空洞和悲伤,心中空了一块一样的疼。 我的生活很简单,听累了就窝在心仪的皮粉色沙发上蜷缩着休息,一天,又一天。

轻薄如纱翼地窗帘静静躺在我的木地板上。一层质感上乘如丝绸地暗红色布料,一层轻纱。有安全感又不生硬,重要的是,遮住窗外的天空,遮天蔽日。

我讨厌打扫,或者说从来不做。莫颂却很勤快,他每周必定将整个房间打扫一遍,必将每个角落都打扫到纤尘不染。

我开始有些不好意思,明明各付一半房租,这样有些对不起他。所以也装模作样地拿了抹布想去帮忙。然而刚刚拿了抹布随便擦了一下地板莫颂就气势汹汹地过来,但大概看我终究大他几岁,又从来随和,坏毛病不多,也从不打扰他,大概他想了我的好处,所以也没生气,转了表情佯装温和地说,还是我来吧,我这人必须都得亲自来才放心。

我如释重负地说好,脏了的抹布都没洗就起身跑开了。

在阳台上坐了一会觉得困意上涌,倒在沙发上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朦朦胧胧中好像听到阳台上窸窸窣窣地响声,我被吵醒,悄悄地起身查看。

莫颂好像不在。

又是下午了。睡了好久啊,头也昏昏沉沉。阳台上空无一人。

我还是听见有声音,打开了窗户看,一下子吓到了。

楼下住家的小孩子爬到了我这层公寓窗外的空调外机上。小男孩四五岁的样子,正是调皮,看到我正在看他,双手拉着空调外机的保护架冲我做鬼脸,我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我一紧张,不觉得就提高了声音,你快回家去,不要在这里闹,很危险!

小男孩一甩头,一脸不屑我的样子。我不知道如何让他听我的话,语无伦次地说,你不要再往上爬了,不然来我们家吧!不然你就爬下去!不要再往上爬了!我颤颤抖抖地说着,小男孩并没有停下来,他接着往上爬,我听着他的声音渐行渐远,他说:我要爬到楼顶听广播!才不要理你!

我不敢拉他,我知道自己的力气不够,有可能会害他葬身,我也不敢再说话,很快我只能看到他的一双运动鞋,悬挂在我们家的窗外。他还在沿着空调外机保护架往上爬,他的腿想往上登却又力气不够。我想,他很快就会力尽坠楼。

我很害怕,我脑海里似乎浮现了楼下草丛一滩血,警车在旁边,警戒线很快被拉起。我迅速跑出了阳台,蜷缩在沙发上,用毯子蒙上头,发抖。心里想自己该怎么办,对,对,快下楼去告诉小孩的父母,或者,或者报警,对打120。 一声刺耳的尖叫。

我忽地一下坐起来,毯子从身上滑到地上。莫颂拿着扫帚戴着耳机一脸悠闲。看到我一下子坐起来,他慌忙摘下耳机,随手扔了扫帚,冲到沙发旁边一把按住我的胳膊。我惊魂未定,莫颂!莫颂!楼下的孩子!是我害死了他!!是我害死了他!!莫颂!!

我突然泪如雨下。

我觉得身体软软的,力气都没了,悔恨和愧疚化成血液,将我淹没。

我软绵绵地倒在他怀里,眼泪立刻沾湿了他的衬衫。

他安慰似地说,不是,不是。声音温柔而亲切,像哄小孩子。你说什么呢。

我拼命地摇头,脑海里浮现出草丛边的一滩血和立入禁止的警戒线。啊—— 我一把推开莫颂,一下子跑了出去。我不敢看,所以我不敢乘电梯从正门出去。我一层层往下滑,往下走。从另一个出口终于来到了另外一边的大街。

我想,我就沿着这条路走到底,走到底,再走回来,大概心情就会平静了。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

路两旁还堆着残雪,没有人清理的路段还有未化尽的雪铺满。我心里紧张而燥热,棉拖一蹬,光着脚踩在雪上。脚心一阵凉意直到头顶,我一阵激灵。我一步一步走,天又下起了雪。

我有些后悔了,我有些冷。路两旁的店主为何都眼中疑惑地看着我。我有些想回去了。路没有能走到底,我转身原路回。一直走到了Ikea。

我的家在哪。这里为何熟悉又陌生。

我有些害怕了,开始拉住路人问公寓地址。提着菜篮的和善大娘说,不就在那呢吗?一回头走几步就到了啊。

我舒了一口气。低头看雪水已经将脚泡成了通红的颜色,有些肿。

莫颂怎么不来找我。他不担心我吗。我好像有些依赖他了呢。莫颂真是的,什么人。

我有些不满,慢悠悠地走着。感觉好像错过了什么。

Ti e!Ti e!(日语发音,女名,汉字可作千惠)有人在身后大声地喊着。

这么安静的下雪街道,是谁这么喧哗。我不禁回头一看。

那人却径直来到我身边。一下子把我抱住。 Ti e?千惠?是我吗?说起来,莫颂从来没有叫过我的名字。我到底叫什么呢。

好一会,那人松开我,望着我的眼睛满含泪水与痛心。

他深吸了一口气,低头看到我的脚,眼中泪水继续弥漫。他毅然抬头望着我。 我被他吓了一跳。他的眉眼又倏然柔和下来。 没有莫颂好看啊,我有些无聊地在心中盘算着。

千惠,别在这了,我们回家吧。他说。

是啊,不是你拦着我的吗。我正要回家。您认错人了吧,我记得我不叫千惠啊。

他热泪盈眶地也是笑,你怎么不是千惠。

他说完,脱下自己的鞋子,摆在我面前。

我看着他,他说,穿上吧,都冻肿了。 我没拒绝,真的很冷。

他从包中取出伞撑起来。透明的伞。

我一直喜欢透明的伞,因为可以不阻挡我看景。 可他竟然也有这个习惯。

他把伞递给我,又从兜里取出一枚戒指来。和他无名指上的恰好一对。

我看着自己的左手无名指,明明空空如也。 明明……空空如也……。

突然觉得回忆汹涌而来…… 他是……我记起来他是谁……我记起来那个孩子是谁……我记起来曾经我居住过的房间,小小的复式阁楼……还有那摆在书房电脑桌上的会议pdf资料……

巨大的悲痛携雨带风向我涌来,将我打倒。

我静静跪在雪地上,抬头又看到铅灰色的天空,雪落在我的眼睛里。

我尖叫着那个名字……天旋地转。

昏倒之前,我听见莫颂在远处,大喊了一声,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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