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8年,38岁的李叔同出家前,曾将其藏书、手稿等物,分送给学生叶天瑞、李增庸、丰子恺等人,在整理恩师手稿时,丰子恺发现了一张尚未面世的歌谱——《送别》。
1927年8月,由上海开明书店出版《中文名歌五十曲》一书,书中,作为主编的丰子恺亲手抄录了恩师的作品13首,其中便有这首《送别》,这首经典之作也由此走入了大众的视野。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瓠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斯人已杳,余音不绝。
自《送别》问世至今,已有百岁光阴。
写出这首词的作者李叔同,同样是一个传奇,被人们传颂至今。
李叔同,他是中国几乎所有新文化领域的先驱。书法、绘画、音乐、戏剧、金石、诗词无不精通。
然而,他却在“江湖声誉”达到顶峰的中年,选择了出家,就像“陶潜归隐”,又如“屈子投江”,把所有的精彩繁华抹去。
而他身上那些令人艳羡的才艺,在他看来不过“雕虫小技”,都被他一路舍下,过去从此与他无关。
他超越了物质,超越了精神,出家为僧去寻找一种审美境界,一种终极追求才是他向往的。
半世繁花半世僧,李叔同的人生可谓泾渭分明。
前半生他是才子李叔同,惊才绝艳,如华枝春满;后半生他是大德弘一,清灵澄澈,似天心月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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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朝光绪年间,天津河东地藏庵旁的陆家胡同里,有一座大宅邸。
宅邸主人叫李世珍,同治四年的进士,和李鸿章是同事,在吏部主事,做过朝廷正六品的官职。
只是因为难以适应晚清职场的环境,后弃官从商,靠经营盐业、钱庄,成为了津门首富。
李世珍平日里喜欢供奉佛教,经常去庙里供奉香火,听经打坐。他说:“为善非一时一事一人,终身为善为真善。”所以在当地被称为“李大善人”
不过这么一个蒸蒸日上的大家庭,却有一个致命的问题,长子李文锦夭折,次子李文熙身体羸弱,眼看香火不旺,李世珍晚年不甘,在他68岁那一年,为了延续香火,在一次去浙江平湖乍浦办货的归程中,带回来一个17岁的姑娘,做了自己的第四房太太。
这个小姑娘名字叫王凤玲,一年以后她就给李世珍生下一个儿子,这就是李叔同。
据说李叔同出生的时候,有只喜鹊衔了根松枝,放在床头,在他们家飞绕一圈然后才悠然离去。这根松枝一直被李叔同带在身边,后来又随着他遁入空门。
李世珍老来得子,十分喜爱这个孩子,给他取名文涛,乳名成蹊。
“成蹊”取自“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延伸阅读:“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出自《史记·李将军列传》。我们说桃李春风一杯酒,桃树和李树默默不言地开着花儿,结着果子,它们不会说话,不会宣传自己,路过的人却被一片芬芳,累累的果实吸引,不知不觉在桃树、李树的下面慢慢地走出了一条路。
李叔同两三岁大的时候,他们一家人搬进了海河旁的一栋大宅,新居雕梁画栋,非常气派,为彰显身份,李世珍请来好友,晚清重臣李鸿章题了“进士第”三个大字,做成牌匾挂在朱漆大门上。这块牌匾记录了李氏家族当时繁荣和显赫的社会地位。
直到5岁时,一向宠爱他的老父亲撒手人寰,一个懵懂的孩子,尚不能领悟生离死别的悲切,可是李叔同的境遇,确实因此有了变化。
父亲故去后,照顾家事的担子落在了二哥李文熙肩上。二哥不像老父亲那般慈爱,对李叔同管教甚严,日常功课丝毫不得马虎。
他为李叔同请的先生,无一不是津门的饱学之士——常云庄、赵元礼、唐静岩,有名师悉心栽培的李叔同,又天资聪颖,敏捷好学,不负众望地长成了一名才华横溢的少年。经义文章、诗词歌赋、金石书画,无一不精。
也许是二哥管教的太严厉了,18岁时,李叔同开始叛逆。他迷上戏曲,还喜欢上一个叫杨翠喜的伶人。
他经常去听杨翠喜唱戏,演出结束后送她回家。两人卿卿我我,你侬我侬,眼看就要私定终身了。
可是门第高贵的桐达李家,绝不允许一个梨园戏子登堂入室。
在家人的反对下,李叔同只能暂时搁置求娶杨翠喜的念头,被迫回家处理家族之事。
没想到回来之时,很多事都已物是人非。
杨翠喜已经被人带到北京,嫁到豪门,成了别人的小妾,而母亲也为他安排了一场门当户对的婚事,迎娶了天津茶商之女俞氏为妻,对于这桩只求门当户对的亲事,李叔同自然是不满的。
成婚后,李叔同虽与俞氏相敬如宾。
可对感情之事,他却早已不再执着;对于过往的伤痛,他也渐渐学会了看开。
杨翠喜
与此同时,清政府被迫与日本签订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康有为、梁启超等人奔走呼号,力求变革,展开了历史上的“维新变法”。
这场变革只持续了103天,1898年9月21日,慈禧太后发动政变,下令抓捕维新志士,短短七八天时间内,几位维新骨干或流亡海外,或血溅刑场。
年轻的李叔同体会到大时代的翻云覆雨,点燃了心中的热血,他自制一枚印章,镌刻“南海康君是吾师”字样,以示对变法骨干康有为的拥戴,并积极向旁人宣扬改良,鼓吹革新。
“老大中华,非变法无以图存。”——李叔同《弘一法师年谱与遗墨》
可是变法失败后,因为这枚印章,李叔同也受到牵连,当年的10月份,李叔同奉母携妻,从天津搬到上海,在法租界租了一套房子,安住下来。
李叔同
2.
因为李家的祖上,在全国各地都开有钱庄,上海也有李家的产业,可以以少东家的身份支取相当高的生活费用,也因此可以与上海的名流们交往。
当时,上海城南有一个文学组织叫城南文社,每个月都有文学比赛,李叔同投了三次稿,每次都获得第一名,从而与文社的主事,上海滩文坛领袖之一的许幻园成为朋友。
许幻园在城南草堂准备了一间房屋,邀请李叔同一家移居了过去,在那里,他与许幻园、张小楼、蔡小香、袁希濂结为金兰之好,号称是“天涯五友”。
然后又一起成立了“上海书画公会”,每个星期都出版书画报纸,研习书画篆刻谈论诗词文章。
天涯五友图
这张照片拍摄于1900年的上海,当时正在举办“花朝节”,所谓的“花朝节”是过去一个民间的节日,是给花神过生日,就是百花的生日,通常是农历二月初二,有的时候是农历二月十五。
照片中从左边起第一个就是李叔同,往右依次是张小楼、蔡小香、袁希濂、许幻园。他们当时留下了很多佳话。
但是烽火硝烟,没有人能在国运动荡中偏安一隅。看着满目疮痍祖国大地,李叔同提笔写道:
烛尽难寻梦,春寒况五更。
马嘶残月堕,笳鼓万军营。
1905年,美国强迫清政府续签《中美华工条约》,爱国人士激烈反对,26岁的李叔同谱写了一首《祖国歌》,当时也是广为流传。
然而也是在这一年,李叔同的母亲,我们前文中提到的17岁嫁入李府的王凤玲,在上海城南草堂因为肺结核去世,李叔同带着妻子俞氏,还有两个儿子,扶着母亲的灵柩,要回天津老家安葬母亲。
李叔同的两个儿子一个叫李准,一个叫李端,准是准绳,端是端正,从给儿子起的名字也可以看出,李叔同是一个对自己完全不放松要求的人。
他母亲入土为安后,他一个人,并没有带着妻子和儿子,他一个人去了日本。
李叔同故居博物馆一角
3
1905年8月,李叔同负笈东渡,来到日本,到达日本的第八天,同盟会在东京正式成立了。同盟会的刊物《醒狮》第二期的封面设计和刊名题字,均出自李叔同之手。
当年9月,李叔同顺利考取了录取条件极为苛刻的东京美术学校西洋画撰科,学习的是油画,他的老师是日本著名的画家,有着“日本西洋画之父”之称的黑田清辉。
正学拉小提琴,以外大概都搞一下,其中最喜欢的是油画——李叔同
在日本留学的第三年,李叔同带着自己的油画作品《朝》、《停琴》、《静物》、《昼》,参加了由老师黑田清辉主办的“白马会”画展,代表着日本西洋画的最高水平的一个画展。当时凡是能参加白马会,画作能够入选并且展览的,就等于已经被日本的主流画界承认了。
李叔同还与同学曾延年等人,发起成立了春柳社,这是中国第一个话剧团体。成立后不久,因为国内江淮一带洪水泛滥,这些留学生们决定,通过搬演法国文学家小仲马的《茶花女》来进行救灾募捐。李叔同出演了故事里的女主角公玛格丽特,他也成为中国话剧舞台上,第一位女角扮演者。
李叔同在《茶花女》中的扮相
他还出演过《黑奴吁天录》(即美国女作家哈里特·比彻·斯托创作的《汤姆叔叔的小屋》),扮演的则是里面的爱密柳夫人。
有意思的是,李叔同在话剧舞台上,所演的每一个角色,都是男扮女装,这也许是他的一个探索,关于人性、性别的探索,也关于自己能力、潜力的探索。
中国的俳优,是我最佩服的,便是李叔同君,李叔同君确实在中国,放了新剧的烽火。——日本戏剧家松居松翁
除了绘画、话剧,李叔同在留学日本期间,创办了中国第一本音乐杂志,叫作《音乐小杂志》。
这本杂志,李叔同既是策划、编辑,还是撰稿、翻译,同时还是插画师、美术设计师。他一人亲力亲为,把版面设计得图文并茂,新颖饱满。1906年2月13日,《音乐小杂志》在日本东京创刊出版,并运往上海发行。
杂志很小,32开的幅面,只比巴掌略大,薄薄一册只有26页,可是,这本杂志分量很重,是中国第一份音乐刊物。
可以说李叔同是第一个把西方交响乐介绍到中国来的人。第一期创刊号上,他自己写了一篇《比独芬传》,还给比独芬作了画像,这里的比独芬即是钢琴家贝多芬,他是第一个把这位天才音乐家介绍到中国的人。
不宁留滞东京,所居寡侣,重食前说,负疚何如。爰以个人绵力,先刊《音乐小杂志》,饷我学界。——李叔同《音乐小杂志序》
《音乐小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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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1年,李叔同留学归来后,恰逢清末民初革命动乱,金融市场更是惨淡,很多钱庄、票号相继倒闭,李叔同祖上的百万基业也基本上荡然无存了,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无忧无虑了。
为此他到上海城东女校当老师,并且同时任《太平洋报》文艺版的主编,但是没多久报社即被查封。几个月后,李叔同应聘到浙江师范学校担任绘画和音乐教员。用李叔同的话来讲:“那段时间是我在艺术领域里弛聘最潇洒自如的日子,也是我一生最忙碌、最充实的日子。”
那时的学校,大多更为重视国文、外语、算数三科,开设美术、音乐课程的本就不多,即便开办课程,也大多形同虚设,可李叔同任教不久,便让浙一师耳目一新。
李叔同在浙一师有一位好友叫夏丏尊,他原本在浙一师做国文教员,后来又做了舍监一职。
夏丏尊
夏丏尊是一个多愁善感、事事操心的人。李叔同少言寡语,行事果断。两人性格截然不同,却成了交心的朋友。闲暇之时,两位先生时常一起吃茶谈天,还合作为浙一师创作了校歌。
1913年的初春,李叔同已在杭州任教半年有余,他深感学校美育的薄弱,便想开辟新的园地,加强艺术知识传播。
当时,夏丏尊正兼任浙一师校友会出版部部长,两人商量后,携手创办了我国近代首份艺术教育校刊《白阳》。“白阳”即白日,象征着朝阳与光明。
校刊的首页上端为校长经亨颐题款,“美意延年”四个字,下端则是李叔同以隽永行楷题写的诞生词。
李叔同对学生的学业和生活,也都是关照至极。在他的悉心教导下,涌现出了一批名家。包括国学大师潘天寿,音乐家吴梦非,漫画家丰子恺等人,李叔同也因此有了“杏坛名士”的称号。
丰子恺
李叔同在浙一师任职的日子里,1914年的一天,一场大雪过后的清晨,“天涯五友”之一的许幻园忽然拜访。
只听得他在门外喊道:“我破产了,就此别过。”
李叔同跑来开门,却不见好友身影,眼前只剩一串远去的脚印。
李叔同想到,这些年来离去的何止许幻园,有太多人都在岁月中走散,各自飘零,想到这些,让他在雪地里兀自伫立良久。
回过神来后,也许他对离别有了更深刻的理解,转身回到屋内,含泪填下一首词——《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
许幻园与李叔同
这首《送别》如今广为人知,不过在这里需要说一下,虽然歌词是李叔同填写的,但是这首曲子不是李叔同创作的。
李叔同用了一首美国人的古老曲子,这个曲子最初是他在日本留学期间听到的,当时日本人用这个曲子,再用日语填上词,他觉得旋律很好听。这一次,他知道老友要分别了,可能以后不会再见了,想到了这首曲子,所以他也给曲子重新填词。
这首《送别》是怎么流传起来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有一个老电影叫《早春二月》;八十年代有一个电影,是根据林海音的同名小说《城南旧事》改编的,里边有一首童声合唱《送别》,大概是这么流传起来的。
《城南旧事》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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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有一天,浙一师来了一位名人进行演讲,那时,李叔同和夏丏尊两人大概是不愿意听,就出门躲避,到西湖的湖心亭吃茶去了。望着潋滟湖光,空蒙山色,夏丏尊随口说道,“像我们这种人,出家做和尚倒是很好的。”这本是一句戏言,李叔同却记在了心里。
“那时我听到这句话,就觉得很有意思,这可以说是我后来出家的一个远因。”——李叔同《我在西湖出家的经过》
到了1916年的冬天,李叔同来到虎跑断食,至于断食的原因,倒是和佛教没有关系。据说他当时精神状态不好,有神经衰弱,导致他寝食难安,急于寻找修养身心的法门。
因为李叔同看过一个日本的杂志,介绍过一个日本流行的断食方法。所以他打算用三个礼拜的时间,去实行断食。
第一个礼拜,从正常饮食到慢慢减少;第二个礼拜什么也不吃,只喝水,为什么李叔同选择在虎跑,虎跑的水是杭州最好的,断食的人千万不能脱水;到了第三周以后,从绝对不吃,慢慢恢复到一个正常的饮食。这一期断食疗法结束。
这一次我到虎跑断食,可以说是我出家的近因了。——李叔同《我在西湖出家的经过》
李叔同与学生
丰子恺对人生有一个著名的“三层楼”理论:“我以为人的生活可分三层,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人生就是这样的一个三层楼。”
丰子恺认为,每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大部分人停留在第一层楼,是物质层面,吃饱了穿暖了;少数人爬到第二层楼,追求精神生活,读书,绘画,追求文学和艺术;只有绝少的人才会想着要去爬第三层楼,去探寻自己的灵魂。
丰子恺还说:“我脚力小,不能追随弘一法师上三层楼,现在还停留在二层楼上,斤斤于一字一笔的小技,自己觉得很惭愧。但亦常常勉力爬上扶梯,向三层楼上望望。”
李叔同的早年生活,与他的母亲、妻子、儿子在一起,这时是在第一层楼,人生的基础目标的实现,是物质层面;
青年和中年的时候,他研究文学和艺术,去发挥他多方面的天才的能力,去尝试了很多艺术探索,他是在第二层楼了。
实际上,也正如我们大多数现代人,都在往第二层楼奔,追求精神生活;
更强大的人远远不满足这些,作为艺术的最高境界,一定是和宗教相通的,宗教就是一个灵魂生活,是第三层楼,是一个审美境界的终极追求。有这种“人生欲”的人,一定要爬到第三层楼上去。
对于自己为何要爬到第三层楼去,李叔同经常引用《人谱》里的一句话,这句话是唐朝的裴行俭所说的:“士先器识,而后文艺。”
“器”是器量、气度,“识”是远见。
“器识”是大道无形的,而“文艺”是技术,是文章、诗歌、艺术、音乐。无论是吟诗也好,画画也摆,都是雕虫小技,这些都只是皮毛。
在大的人格面前,文艺显得毫不足道,如果一个人有高尚的人格,那么他会不会写文章,会不会画画没什么影响。
相反,在艺术上非常有天赋的人,他们在人格上能不能经受住考验,还需要时间去考量。
从李叔同到弘一法师,他是一步一步走上去的一步都没有错过。他最后超越了物质,超越了精神,他需要达到一个审美境界的高度。
1918年,李叔同在大慈山定慧寺,剃度出家,然后在灵隐寺慧明大师足下,受具足戒。受完具足戒从沙弥成为一个真正的比丘。
出家只是满足了他灵魂生活的第一步,绝对不是终点。到了第三层楼之后,他并没有停下脚步。一直去寻找人生的终极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