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忍心的！
半百之后，对“老、病、死”这些带刺、扎人的字眼已经有些脱敏了。
黄泉路上无老少？彩云易散琉璃脆？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见得多了，难免钝感。
浮萍无根，人生无常，此题无解。还能怎样？
昨天晚上，听说游老师两个月前走了。
我还是被扎着了！就像木匠满是老茧的手，应对不了铁钉的贯穿。
我读初二时，游老师刚刚任教——当我们的班主任。
给我们上的第一节课，是他正式当老师的第一节课。
他那时还不到三十吧？
瘦长身形瘦长脸，一副近视眼镜，深藏青棉布中山装，举止文静，讲话不疾不徐。
他是那种走在菜市场、电影院的人堆里，也会被喊“老师”的人。
几位成绩好的同学，都说他数学教得非常好！
我无感。因为那时我是差生，上课几乎不听。
十四岁的我，身心晚熟，性格叛逆，玩心勃勃，不仅自己不努力学习，上课下课还影响其他同学进步。偏偏人缘还不差，发一声喊，能勾引好些同学去野地里玩耍。
他对我，当然很头疼。
好多次很严肃地批评过我，还找家长。
对等原则！我也反感他——我反感一切阻拦我痛快玩耍的势力！
如今想想，假设现在的我，是那时的我的老师。现在的我，必起杀心。
游老师时代，有两件事，印象很深。
第一件事，是班上一位张姓同学，要转学外地了，游老师给了他一封信，让他见到新的班主任后，呈上去。
我和张姓同学很好奇，就拆开信封看了。
两张纸，蓝黑墨水的钢笔行楷，工工整整，满满当当。
内容大致是该同学的基本情况、性格特征，哪几门功课强，哪几门功课稍弱，需要提点。特别提到的是：该同学数学、物理的理解能力很强，百里挑一甚至千里挑一，请重点培养，也许，他将来会在理工科领域有所建树。
这是一封对高智商同学的推荐信。
这件事，对我多少有点触动。
第二件事，是有一天游老师上完课了，放下粉笔，突然对我们说：不好意思了，我要向你们请几天假。我去结婚了。
他当时笑了，脸也红了。
同学们一片欢闹。
他的脸更红了。
老师在学生面前羞赧如此，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
……
很快，我们上初三了。
游老师留在初二任教。
初三的班主任，理所应当地更不喜欢我，她用了一句歇后语评价我：烂草绳拎豆腐——提不起来了。
这句话，真是令人难忘啊。
一天在操场上，遇到了游老师。
让我没想到的事发生了。
他径直走到我面前，笑了，摸摸我的头，说：“你现在上课还动个不停吧？还坐第一排吧？你要到什么时候才发育哦？”
我被他问笑了。
感觉这个老师，好像并不讨厌我，而且“星星知我心”。
好像不那么反感他了。
……
一晃多年过去了。
大约是2014年吧，法院系统搞篮球比赛，我们单位临时组建了一支篮球队。我是领队，要找合适的训练场地。
时值暑假，就想到了学校空置的篮球馆，想到了游老师——他已经是名校的副校长了。
依旧是瘦长身形瘦长脸，一副眼镜，举止文静，讲话不疾不徐。只是深藏青中山装换成了深蓝色衬衫，秀顶了，出了大量抬头纹和一对法令纹。
没想到，他居然还记得我，而且很爽气地让我们办个手续后，就可以去训练。
“校友的事，又是健身，要支持的。”他说。
那天聊了有半小时吧。
记得他说，第一，你们小时候非常调皮，但也仅限于非常调皮。那时，没有什么污染源来“黑”你们。现在不一样了，网络上什么都有，对一些小孩的身心污染防不胜防，我们老师在好多时候都感到震惊。第二，你们调皮，但也皮实，骂你几句甚至抽你一教鞭，你们头昂昂的，家长还说骂得好打得好！现在的孩子比你们娇气，我们老师平时说话都非常注意，就怕一个不对，小孩子会有过激反应。前阵子，刚出了个事……痛心吧？
我点点头。
……
我们单位篮球队得了个系统亚军。
为表感谢，想请游老师吃个饭。
他说，不如请我到茶楼打几局牌吧。
到底是数学老师，他的牌打得实在好。到最后我手上几张牌，都被他估得八九不离十。
再后来，听说了游老师的其他事。
他可谓桃李满天下了，教的学生，985、211一抓一把，不少学生，已经是理工科领域里的精英甚至翘楚。
但是，偏偏他自己的孩子，因为出生时缺氧，留下了后遗症。
他教了那么多孩子，却教不会自己的孩子。
这么多年，他也就这样过来了。
机缘巧合的是，我后来转了岗。游老师的孩子，恰好在我们单位。
好几次，我暗暗看着他的孩子，百感交集。
游老师是知道这件事的，但是，他除了有一次因为要回老家，帮着孩子向我请假，就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让我多多照顾他孩子的话。
几年前，他退休了。
都以为他从此过上时间自由的幸福生活了。
两个月前，他因癌症晚期去世。
昨天晚上，告诉我消息的人，说了一句我实在受不了的话：到最后，六十几岁，六十几斤……
当场泪下!
我就问问:这么好的老师，无常啊，你怎么忍心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