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鸟,人类叫我麻雀。
我出生在一大片芦苇丛里,这里很潮湿,空气里饱含着大量的水汽,尤其当太阳升起得最高的时候,地表甚至会蒸腾起一层水雾。地上除了泥巴就是水坑,每个水坑表面都被丝状的绿色藻类覆盖着,藻下是黑色的水,水不流动也没有鱼。有一次出于好奇我想尝尝水藻的味道,可刚把水藻啄起来,下面的黑水便泛起一股臭气,差点把我熏晕过去,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去触碰水坑。
芦苇就长在泥巴地里,稀烂的泥地里乱七八糟的掩埋着各种动物、虫子、植物的尸体,在高温的作用下,尸体被迅速分解,散发出烂木头和烂蘑菇混和的气味,腐烂的泥地给芦苇提供了丰厚的养料,芦苇生长的很茂盛,一片又一片望不到尽头。芦苇丛里生长着各种各样的虫子,是我们鸟儿的天然庇护所和食堂。
我和一大群麻雀伙伴都生活在这里,除了同类外,芦苇从里,我还有好多其他鸟类邻居,数量最多的就是大雁家族。我刚出生时,旁边的大雁妈妈也孵出了四只大雁宝宝。
大雁宝宝出生时就比我体型要大,而且成长得很快,耐力还超级好,当我只能从一棵树飞到另一颗树时,大雁宝宝们已经能飞到海边了。我飞不了那么远,所以没看过大海,只能听大雁宝宝们和我讲述大海是多么宽广多么美丽,我也想去看大海,好奇心的驱使下我开始和大雁宝宝们一起努力练习飞行,并期盼着见到大海的那一天。
我和大雁们从小就在一起玩耍,是最好的朋友,每天一起捉虫子、找蚯蚓,泥巴地里打滚,自由自在的飞,吃饱了玩,玩累了睡,睡醒了吃。
日子就这样快乐且无忧无虑的过着,我和大雁们渐渐长大,友情也逐渐加深。我以为快乐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内心却开始隐隐感到有些不安,好像害怕失去什么,有时自嘲杞人忧天,白天尽情的去玩耍,冲散心头这股阴霾,可每到夜深人静时,这种不安便会将我笼罩,挥散不去。
大雁宝宝们的飞行训练有了新的内容,他们在爸爸妈妈和同族其他年长大雁的带领下练习起编队飞行,而我再也没办法和他们一起练习了,他们飞得好高,高到我拼尽全力的振翅也飞不上去,低空飞行时我曾试图加入他们的队伍,可编队飞行扰动起的巨大气流每次都会把我掀翻。
白天在变短而夜晚逐渐漫长,太阳升起来的高度也不如以前了,空气明显凉爽起来,甚至在夜晚还有些冷,早上醒来时,芦苇上凝结着厚厚的一层水珠,叶子都被压弯了,地表也不再能蒸腾起水雾。
腐烂的气味已经消散,这意味着食物没有以前那么多了,很多虫子都消失不见,有的变成蛹,然后变成蛾,飞离了芦苇丛,有的则掉进了泥里,被掩埋起来。好在较远的地方有着一块块方方正正的田地,里面只生长着同一种植物,植物顶端结满了大穗的种子,我和其他的麻雀伙伴们时常结伴飞过去吃种子,偶尔会有人类过来驱赶我们,一开始还很害怕,头也不回的逃命,但后来发现人类跑得没有我们飞得快,胆子便大了起来,人来了我们呼啦一下全飞走,人走后我们再回去吃,倒也饿不着肚子。
俗话说肚里有食,心里不慌,环境的一些变化并没有引起我太多的关注,内心的不安也被看似平静的生活安抚着,渐渐淡去,直到有一天大雁宝宝们来和我道别,说他们要和族群离开这里,向南方,飞过千山万水寻找新的家园,我才知道这里的一切都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了。
我舍不得最好朋友的离开,即使他们告诉我等到天气变暖花朵绽放之时他们就会回来。在启程那天,我扑棱着翅膀在他们队伍的后方追了好远好远,一直追到海边,终因体力不支而摔落地面。我掉在泥地里,仰头看着他们沿海岸线越飞越远,直到变成天边的黑点最终消失不见。夕阳洒在海面上,晃得我睁不开眼睛,疲惫的我被海风吹得站立不稳,没完没了的海浪声吵得我有些心烦,原来大海也没有大雁们所说的那么美丽。
大雁的离开带走了芦苇丛的生机,气温持续下降,苇叶变得枯黄一片,在寒风中凌乱的摇摆、倒伏。泥巴地被冻得硬硬的,水坑大多干涸,仅剩有水的也被覆盖上了一层坚冰,丝状的绿藻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冷冽的劲风不知疲倦的刮着,如刀般要搅碎一切还活着的东西。
曾经热闹的家园如今只剩下我和我的麻雀伙伴们,偶尔还能听到一两声乌鸦的聒噪。
已经找不到虫子吃了,远处结满种子的植物也被人类用巨大的机器绞得粉碎,只留一地残根。树种草籽多被冻结在泥巴里,每天只能靠运气寻找食物果腹,我第一次感受到了饥饿,而这种感觉也成了我一生最为深刻也最为痛苦的记忆。
一天,风变小了,头顶彤云密布,阴郁了一整天,直到天快黑的时候,下起了雪。絮状的雪片飘落,铺天盖地,在细密的落雪中根本看不清方向,我和伙伴们躲在窝里不敢出去,为了不被大雪掩埋,时不时需要清理一下窝口的积雪。
第二天下午时分,落雪渐渐变小,太阳拨开乌云将夕阳洒向大地,来自大海方向的寒风带走了阳光里最后一丝温度,整个天地冻结在一片白茫茫中。
我和伙伴们早已饥肠辘辘,大家四处寻找着食物,可是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哪里还有能吃的东西,我们果腹的运气被这一场大雪彻底终结。
两天过去了,情况越来越糟糕,已经开始有年纪大些的伙伴跌落雪中,然后被冻僵,再也没能飞起来,绝望笼罩着我们这一群小小的麻雀。
为了活下去,我决定去人类居住的地方碰碰运气。这里只有一处比较大的住着人类的地方,被高高的围墙圈住,围墙建得四四方方,拐角处上方还建有圆形的小房子,每个小房子里都有一个穿着相同绿色衣服的人,墙头上还拉起一条条的细线,南侧的围墙上有两扇黑色的大铁门,门口也有同样穿着绿色衣服的人在看守着。
墙里边有四栋一模一样的三层楼房,每一层都住满了人。这里的人穿的衣服只有两种,大多数人穿着灰色的衣服,留着很短的头发,有些还是光头,衣服肩背处还有白色的竖条纹,裤子两侧有白色的横条纹,另有一少部分人穿着藏蓝色的衣服,胸前和肩膀上点缀着白色的纹饰。
我以前处于好奇心曾来过几次,看他们的行为,好像大多数的穿灰衣服的人听令于少数穿藏蓝色衣服的人。这里的人生活很规律,每天按时起床、睡觉,按时吃饭、劳动。只有穿藏蓝色衣服的人可以出入大门,而穿灰衣服的人始终都待在高高的围墙内,似是被禁足在里面。
饥饿令我头眼昏花,飞越高高的围墙耗尽了我最后一丝力气,我跌落在离墙最近一栋房前的路面上。这里的路面已经被清扫干净,积雪都堆在路边的草坪上。我跌跌撞撞的在地面上跳着,然而什么能吃的也没能找到。天色已晚,连日的饥饿使我没有力气再次飞越围墙回到伙伴们身边,我只能回到了最初落地的地方,此时楼房内所有房间都亮起了灯,灯光透过窗户正好照在我的身上,我再也没有力气移动了,蜷缩在灯光下,等待着我最后的命运。
房间里的灯亮了一整夜,驱散着围绕在我身边漆黑的夜色,每当我感觉快要被无穷无尽的黑暗吞噬时,这束亮光总能给我带来一丝生的希望。我在弥留中熬过了一个漫长的冬夜,当清晨的一缕阳光照在身上时,被冻僵的身体终于有了一丝温度,头顶斜上方好像有声音在叫喊,意识开始一点点回归,耳听的声音的渐渐清晰,有人类在叫我。
我睁开眼努力的看向声音的方向,发现那扇赐予我一夜光明的窗边挤着几张人脸,他们都穿着相同的灰色衣服,有些急切的发出我听不懂的声音。忽然,有人把手伸出窗外,将手中一些白色碎屑状物体撒在我的身旁,我转头看去,发现我身边散落着很多同样的东西,看来他们已经撒了不止一次。这些白色的碎屑散发出种子的香气,我知道这是能吃的东西,我挣扎着爬向食物,一口一口的啄食起来。
窗口传来的声音更大了还带着一些兴奋,后来变成了欢呼声。我一口气吃了很多,胃里的充实感让我知道我还活着,食物带来的能量令我的身体暖和起来,生机和活力正慢慢恢复。此时,窗前的人已经离开,四栋楼里的人都陆续在操场上站起队列,前往劳动的地方。我知道,当太阳升起到最高时,他们还会回来。
有充足的食物,一上午的时间,足够我恢复体力了,我飞上一棵树,边梳理羽毛,边等他们回来,我要对这些给予我第二次生命的人们表示感谢。
当太阳升起最高时,灰衣服们果然回来了,我急切的飞到他们窗前,清清嗓子唱起了歌并跳起了舞,这歌舞是我求婚时给最爱的人展示的,我想用这珍贵的歌舞表达我最真挚的谢意,很快窗子里的人被我的歌声吸引,先是一个人来到窗边向外看了看,在看到我后,立刻露出了惊喜的表情,随后回头对着里边说了些什么,马上窗子上又多出了好几张脸,看到我后都笑了起来,很是兴奋的对着我指指点点互相说着话。随后,一个人从手中已经咬了一口的白色长方形物体上揪下了一块,在手中搓成碎屑扔出窗外,窗户上有铁栅栏,他的手伸出一点就被卡住了,扔得有些艰难,但还是连续的扔了好几次。我这才知道,原来我吃的是他们的食物,在这食物奇缺的冬季,这些人竟能将自己的食物分给我吃。
我再一次吃得饱饱的,看着地上还剩下许多白色碎屑。我奋力起飞,以最快的速度找到了我的伙伴们,并告诉他们我找到食物了。伙伴们见到我后很高兴,一是因为我还活着,二是因为我带来了关于食物的消息。
我带领着伙伴们飞到高高围墙的外面,落在一个树上。大家对于进入人类生活的地方还是有所畏惧的,我努力的向大家解释着,这里住着的人愿意把食物分享给我们,而且不会伤害我们。在我的鼓励下,伙伴们终于放下了戒心,随我飞进了高墙。我带领大家来到了我之前获得食物的地方,果然那些白色碎屑还在。伙伴们欢呼一声迅速落地吃了起来,地上的食物只一会便被我们吃光了,大家显然没有吃饱,可此时窗子里的人都不在,商量了一下我们飞到附近的树上等待他们晚上回来,看是不是还能被投喂一些吃食。
天黑后不久,人类列着队从劳动的车间步行回来,透过亮灯的窗,我和伙伴们看见他们开饭了。可能是听到我们在树上叽叽喳喳的声音,很快窗前就挤过来几个人,向外撒着白色碎屑,我和小伙伴们呼啦一下围过去,迅速的吃了起来。不多时,其他窗户也有人过来围观我们,而且又有两个窗户打开抛洒出食物。
就这样,在这些人无私的分享下,我和伙伴们每天都能吃饱饭,尽管呼啸的寒风仍然没日没夜的刮,但我和伙伴们平安的度过了一整个冬天。
天气变暖后,虫子又活跃了起来,我和伙伴们也不再需要去人类那里找吃的。春暖花开时,我期待着大雁朋友们的归来,把我冬日里的幸运分享给他们。
大雁们陆续的回来了,在一批一批归来的大雁中,我并没有找到我的朋友们,而且回来的大雁明显比走时要少了许多,我焦急的等啊等,直到新生的大雁宝宝破壳而出,我知道,我的朋友们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可我仍然抱着一丝希望,年复一年的等待着。
我在这里度过了八个冬天,迎来送往了一批又一批的大雁,可是始终没有再见到我的朋友们。每年冬天下过雪过后,我都会去找高高围墙里的人类要吃的,他们也从没有让我失望过。如今,我已衰老,再也飞不起来了,躺在芦苇丛的泥巴地里,视线逐渐模糊,在生命最后的时刻,我仿佛又见到了我的大雁朋友们,在冬日纷飞的大雪中,我带着他们飞过高高的围墙,欢快的吃着那里的食物,唱着歌、跳着舞感谢着高墙电网里的“好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