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公子是极好的。”她伸出宽大而修长的叶片,微微遮住自己有些羞涩的脸颊,但又忍不住侧头望去。
那灰衫青年有些单薄但是修长的身影此刻看起来甚为忙碌,正在这山林深处到处翻找着什么。虽然他的脸色苍白,汗水时不时从额角滑落,但是他寻找得十分仔细,纤长的手指拂过一株株花草,辨别着自己需要的药草。
她正托腮盯着他,联想到刚才那人也是这样用手指抚了自己的面颊,她顿感羞耻,可是也是他打消了另一个采药者把她挖走的意图,这样说来,他是她的恩人。
“此株杜若还未长成,请高抬贵手。”青年温润如玉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响着,她摆了摆淡紫的花瓣,迎着风舒展身躯。
忙碌多时的青年终于直起腰,以袖擦汗,白皙的双手上沾了好些泥土,此时他的右手上紧握着几株带土的草药,都有治疗伤寒的功效。“喝了药,阿盈的病很快就会好了。”那青年微微一笑,明明十分狼狈的状态,却令人无法再注意到他的窘境,只以为那是踏春而来的高门公子,矜贵而出尘。
正注视着青年的她,被那一抹微笑迷住了眼,有些痴了。那青年却忽然想到了什么,握着手里的草药便急急往山下而去,并未回头看她一眼。
“公子!你。。。”她回过神,想唤那人,却连身影都看不见了。“负心汉!”她气得用叶子拍打了旁边无聊蹲着的幼蛙好几下。
“呱?”
“。。。”那男子太不负责了,明明救了她,却不理她,那可不行,待一个月之后她可以化形了,她就去找他。
很多年前化形离去的柳树姐姐告诉过她,不能留在这陪她是因为要去人间报恩,要嫁给恩人去。她现在也有恩人了,所以也要去嫁给他。
她傲然点头,已经能想象到那青年见到她会是怎么样的惊喜了。
欣悦的杜若草随风摆着头,并未注意到一朵小小的乌云飘到了她的头顶,遮挡住了温暖明亮的日光,当然,她并不想去注意。
平和安静的小镇今日热闹非凡,鞭炮轰鸣,孩子们欢快奔跑,邻里街坊聚在一起,笑闹声充斥着这一片纯净的土地。今日是镇上书生王元之娶亲的日子,这书生虽孤身一人无父无母,但是其人品上佳,学问极大,很是得镇上人们的尊重,因此他的成婚之日,众人皆为之欢喜。
不大的喜堂拥满了人,镇上极有名望的长辈端坐于高堂,一对新人手持红绸,静听礼生诵唱:“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礼成! 送入洞房~”
“等等!”礼已成,新人正要离去,却被这声厉喝止住脚步。
众人惊愕地望去,一名紫衣少女立于堂内,更让人惊叹的是那少女容颜绝色,身姿优雅,配着那淡紫的衫裙,仿若山间绽放的杜若花,美得令人窒息。
此时,少女一脸伤心欲绝地望着堂内一袭红衣的青年,仿似遭遇丢弃的幼兽,令人望而心疼。“你不能娶别人,只能娶我。”
众人面面相觑,场面有些冷凝。这,这是甚么情况?
青年面无波澜,只伸出手握住身旁夫人娇小的手,他并不想为了一个未见过面的女子耽误了自己和阿盈的婚礼,甚至不想说一句话解释,但是他不希望阿盈产生不必要的误解。
盖着红盖头的新娘很安静地站于原地,拍了拍自家夫君的手,以示安抚。
青年这才放开夫人的手,往前一步朝那紫衣女子作了一揖,“姑娘所言,某不能受。素昧平生,某缘何娶汝?”
“你忘记了吗?那日你救了我,你,你还摸了我的脸颊。”她凝泪于睫,楚楚可怜。自己好不容易化成人形,经历万难才寻到了他,为何他要娶别人呢?他是她的恩人,她要报恩,明明就该是她嫁给他的呀。她不懂,为何他不要她。
“何时?何地?何证?”他面容微沉,“吾名为何?年几岁?家中有谁?”
看到女子不住摇头,他本无动于衷的双眸里透出一丝不耐,“毁吾名声,吾未在意,与男子私,汝乃重罪,姑娘请回。”
话音刚落,青年干脆利落地拂袖而去,轻柔地牵起未发一言的新婚妻子的手,一同往新房走去,刚才有些不悦的脸色重新变得柔和,嘴角一抹清浅的微笑,和那时在山中她看到的笑,一模一样,原都不是对着她笑的。
众人恢复热闹的氛围,吃喝笑闹,新郎进了新房竟未再出来,有人撇了几眼那依旧呆立的紫衣少女,想是新郎不想再被缠住吧。不过也没人可怜她,青年的人品众人皆知,他和夫人相携相伴的爱情也一直令人艳羡,并未有人相信了这个来历不明的少女之言。想是,又一个痴心妄想的女子罢了。
日光柔暖,微风拂面,令人心情甚为愉悦,只那低垂着头的少女眼里浓重的疑惑以及不甘心,令风儿都有些受惊。
国泰民安,那一年,青年凭借无人可比的才学谋略金榜题名,成为炙手可热的状元郎,前途无量。
那一年,一生无女的皇帝有了一位容貌倾城的阿若公主,惊艳世人。
新科状元,相貌俊秀无双,才学惊世,受皇帝看重,未来必定委以重任,身居高位,一时间成为选婿重点人物。经过多方打听却令人失望,状元郎有一青梅竹马的原配妻子,已接入状元府中,成为贵不可攀的状元夫人。还传出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佳话。
此话一出,有人心生羡慕,有人嗤之以鼻。“一生一世一双人”,不仅要看当局者是否能坚持自己的承诺,还得看当权者给不给你这个机会。
流言四起,圣上唯一并且视若珍宝的
的阿若公主看上了新科状元王元之,不顾其已有原配,执意下嫁。公主心善,未让王元之休妻再娶,而是愿意以平妻名分下嫁,与原配妻子一同侍奉夫君。原配柔且娇,公主美且善,状元郎好福气!
“公主,夜凉。”侍女轻轻为她披上披风,她依然直视着窗外的那株兰花,微微一笑。她用术法迷惑了皇帝,成为了最受宠的公主,然后要求嫁给他。她要的,总能抓到的。
“本宫不喜兰花,换成杜若。”
“是。”
秋。圣上下旨,将爱女下嫁于状元王元之,然公主金枝玉叶,怎可屈于人下,命王元之休其原配,贬为妾室,选吉日,尚公主。
状元自请归乡,被驳,遂抗旨。圣颜怒,绑其原配为质,迫其尚公主。
“夫君,该喝合卺酒了。”女子身穿大红嫁衣,艳丽无双,眉目含情地望着眼前端坐的青年。
“阿盈呢?圣上说过大婚之日便会放她回来。”青年眉眼冷峻。
“可是,你不能先看看我吗?”她蹙眉,“我今日不美吗?”
青年眼皮未抬。
“你! 我们现在可是夫妻了!”她气极。
“在我心中,只有阿盈一个妻子。你不是。”他冷嗤,但是一提及心爱的妻子,表情便有些软化,可心里不知为何却有些不安。
青年柔和了神情,那面庞便更加俊秀逼人了,却不是为了她! 她的眼神透出不甘,“我告诉你吧,你的阿盈死了。”
冷厉的眼光瞬间朝她射来,此时的他阴狠得像一条毒蛇,“你,说,什,么?”
从未见过青年这样可怕的面目,她苍白了双颊,“我说她死了,你的阿盈死了。父皇说,不会留着那个女人给我添堵的。所以把她绑到皇宫的第二天就给她赐毒了。”
他此时的脸色已经发青,双手无意识地抖动着,死死地咬着嘴唇,眼神中透着一丝死气,但是里面依然有着一股倔强的亮光。
“你。。。”她有些害怕,却只说了一个字,眼前人已如风一般朝外掠去,不见了身影。
夜凉如水,他的心更似冰川。怀里抱着的是挚爱,却是不会动不会笑的阿盈了。他就如此木然地带着爱人的尸首走出皇宫大门,和来时一样,并未有人阻拦他。想到圣上轻描淡写地让人把阿盈还给他,并叮嘱他要好好对待阿若公主,他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一念入魔。
阿盈,你等等我,我先让天下为你陪葬。
新科状元风光尚公主,成为尊贵驸马,本应远离权利中心,然其有大才,帝王破格重用。
从无实权驸马爷到手握国家重权的一国之相,仅仅用了六年,令世人惊其谋略,羡其运道。
“爷,马车已备好,可进宫上朝了。”作为相爷的贴身侍卫,原银觉得自己是很幸运的。当初选侍卫的时候,相爷一听他的名字,便指了他,他不懂原因,但是能有这样被相爷赏识的机会,他的内心也十分雀跃,从此职守本分,埋头做事。
“嗯。”王元之轻轻一应,径直上了马车。六年时间,青年更加稳重,眉眼之上染着冷厉,令人不敢直视。
阿盈,再等等。
“走吧。”
简单明了的命令传出,马车便匀速动了起来。原银骑马跟在马车的一旁,回想着相爷那一如既往的冷漠表情,心里有些发酸,听说当年夫人在的时候,相爷是很爱笑的,明明是一名男子,笑起来却如春花开,惊艳了满京城。而现在,再也没有人看见过他那样的笑了。
原银说的夫人,当然是相爷的那位原配夫人,那也是唯一的夫人。至于当年那位公主,听说成婚后就总是不露面了,皇帝也似乎不太记得自己有女儿这件事了,从不过问。再后来,那位公主便消失了,再也没有人见过她了。不过谁也不敢提,相爷权势滔天,他极为厌恶这位公主,谁又敢触他霉头呢。
照常去皇宫上了早朝,并未有甚大事发生,皇帝已老,扛不住便急急下朝,所有重要的事都推给了相爷。
深夜寂寥,唯窗内烛火通明。他眼神温柔地望着手中泛旧的荷包,手上摩挲了又摩挲,阿盈啊,最后再等等我,孟婆的汤先别喝,到时候可不要认不出我来。
他留恋不舍地收好荷包,侧头轻语,“告诉他们,时机已到,可以动手。”
并未有声音回复,只窗外扑棱棱飞过一只鸽子。
时年大旱,灾祸蔓延,朝廷赈灾导致国库空虚,边境敌国举兵侵入,大军压境,国内奸细四起,举国动荡,老皇帝年事已高,有心无力,龙子们趁机夺嫡,政权四分五裂。
国家内忧外患,相爷里应外合,引敌入境,助敌军一举杀入京城,灭皇室,堂堂大国一夕之间被敌国吞并。
幸而新君仁厚,善待百姓,开仓赈灾,斩杀卖国相爷,举国同庆。自此,国富民强,世事安稳。
边远的小镇上,一间朴素的小屋,灰衫青年静立门内,他目光眷恋地环看着屋内的一桌一椅,缓缓地露出了一抹微笑,那柔和干净的一抹笑,衬得落灰极深的屋子也变得亮堂起来。
他毫不在意地用衣袖拂去椅子上的灰尘,端坐于上。小心翼翼地打开荷包,取出里面的一缕青丝,像个孩子似的认认真真把那青丝一圈圈缠于指尖,然后一只手紧握着那荷包,缠着爱人发丝的手置于胸前,他闭上了双眼。
“阿盈,你来接我了。”苍白的嘴角边有一抹醒目的黑,那人呓语的口气却相当欣喜。
又是一年夏,山花烂漫,风光正好。这样好的天气里,百花争奇斗艳,生机盎然,然而一株孤零零的杜若花却一直低垂着头,不像其他的杜若那般娇艳,她的身上透出死气。
那年她正为自己实现愿望而开心,那人却不知从何处寻来了一位高人把她打回了原型,并封印了她的神魂,使她永生不得再修炼化形,生生世世困于这杜若植株中,偏偏留她一缕意识,让她明明白白看着自己只能永生永世站在这山野间。已化过形,走出去过的人,怎么还能忍受像化形前那样不能走不能说,而且还要生生世世地忍受。好狠的心!
好狠的心呐,她始终想不明白,自己只是想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而已,并未做什么害人的事情,为何要被如此残酷地对待?世间的凡夫俗子不是一直说,要勇于追求自己的爱情吗?那她有什么错?就算他爱别人,但是男子的爱情又哪能长久,渐渐地,他一定会爱上她的啊。她有什么错?
爱,唉,哀。
草木无心,怎懂世间情,唯自私尔。
毁人,毁己。
该文章已发表于公众号“煜小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