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翠回刘家坡带了同村姐妹惠儿返村的消息,很快在野柿子村悄悄散开。
心热性急的玉莲头一个赶到丁家院子,见用布条悬着伤臂的青顺,正在阶基上打磨钢钻,劈头就问:“青顺,英翠和那女娃儿呢?”汉子朝堂屋里边努努嘴,又憨厚地笑了。
半小时前英翠进屋,先是忙着把散血藤捣碎,小心翼翼地替他敷在伤口上,然后动动嘴唇想讲什么话又哽在喉间了。对女人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青顺都觉得温暖怀着感激,就抚着她的脸问:“翠,你娘屋有啥事吗?”英翠摇摇头,同时轻吁口气,把水灵灵的眼睛投向他,低声细语讲了惠儿的遭遇。汉子听得眼里带了泪对她说:“翠,你想帮惠儿,对么?听我说,你想咋帮就咋帮,我都支持你。”“青顺哥!……”女人把脸贴在男人赤裸的胸脯上,忍了许久的泪水流了出来。一直躲在房门外的小女人惠儿,也泪流满面。
“惠儿,你进来见见我男人。英翠朝门外喊了一声。惠儿一面抹泪一面怯怯地跨进门,细声叫道:“青顺大哥……”英翠扑嗤笑了:“惠儿,先前在刘家坡一群姐妹里,你胆子最大,咋个悖一回时,你就变啰。”惠儿也破涕为笑:“翠姐,我是悖时得惨呢,你去试一天,不变才怪呢。”青顺说:“惠儿,过去的事莫讲了。你先住我弟弟青林那间房子,收拾好了就去石场做工,一切从头开始,会好起来的。”“谢谢青顺大哥……”惠儿是笑着说的,不知怎么眼眶里又有了泪。
周玉莲穿过堂屋,走到灶房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女人的轻笑声。对丁家她十分熟悉,便绕到后面窗口朝房内看——英翠在灶堂前添柴烧水,一个年轻秀气身子瘦薄的女人,正赤身坐在大木盆里洗澡,此刻那张脸倒红扑扑的,使她显出几分姿色。
“嘿,英翠。”玉莲轻喊一声。一见她,英翠就跳起来,含笑道:“玉莲姐,快进屋,我跟你介绍个朋友。”
玉莲从后门进去,就认识了惠儿。坐在木盆里擦洗身子的小女人低声叫道:“玉莲姐……”妇人端详着她过早成熟又过早萎谢的身体,听英翠略述她的伤心故事,忍不住蹲在盆边搂住她,噙着泪爱怜道:“惠儿吔,你的命好苦呦……”小女人趴在她肥硕的肩头,也呜呜地哭了。
换上英翠取来的新衣衫,玉莲又精心为她梳理了头发,惠儿整个人都变了,不单有了神采还添了几分妩媚。英翠说:“这才像我们的惠儿嘛。”对着镜子发愣的小女人满面绯红,不敢多看自己。玉莲打趣道:“惠儿这么乖,我是男人都想讨你当婆娘呢。”
女人们正在说笑,院坝里传来男人粗重的话声,她们赶快噤嘴,英翠走到门边从缝里看出去,失口道:“哎呀,蛮牛那悖时的又来找青顺哥的麻烦了。玉莲姐,咋办?”
玉莲想想说:“翠妹子,你带惠儿从后门上鸡公梁石场去。避他一下。我倒要看那个埋炸药轰坏车路的黑良心,敢把你男人怎么样?哼!”
碰上蛮牛那号犟人,有理也难扯清,只有先避开了。“惠儿,我们走。”英翠拉起她,就从后门上山去。
玉莲目送她们一程,又帮忙收拾了灶房、盆,才打开房门理理头发走过堂屋,站在丁家台阶上冷眼注视在院坝中间对峙不语的两个男人。
一见周玉莲从堂屋出现,蛮牛那挂着冷笑的脸上抖了几抖,对青顺叫道:“嗬,丁大哥,你还真有本事,跟村长女人也有一手哇!”
青顺不知玉莲怎么进屋的,涨红着脸正想分辩,妇人却朗声道:“嘿!有一手又咋样?你这死蛮牛干看起!一条男子汉,吃醋嚼舌根,羞不羞哦。蛮牛,你今天有胆量讲个明白,为啥处处跟青顺作对?全村人都晓得,他对得起你姐,一百个对得起!”
蛮牛被妇人的气势镇住了,少了些先前的气焰,口气还是硬梆梆的:“周大姐,你没害睁眼瞎,我姐是在丁家成瘫子的,他丁青顺对她再好也没有用,这笔帐他八辈子还不完。还有……他是条汉子,我也是条汉子,还都是石场老板,为啥像英翠那样的好女人,把他当金宝卵,却把我蛮牛当臭狗屎?……我、我就是气不过……”
“气不过?哼!”妇人喝断他,“你心头有气,就在老岩上埋炸药,弄坏上鸡公梁的车路?心狠手辣哩!为你姐还为英翠,又来缠住青顺不放,哼,为女人翻脸,你蛮牛有点儿大巴山男人气吗?真是羞死你八代祖先人!”
青顺说:“玉莲,算了,我们男人间的事,自己来解决,你回家去吧。”
妇人却不依:“青顺,你说得轻巧。他蛮牛是安心跟你作对的,恨不得把你往死里整呢。喂,蛮牛,你弄得青顺受了伤,还不解气么?想咋样?”
蛮牛沉默片刻,瓮声道:“我想见英翠,问她一句话……”
妇人一听又火:“你哟,硬是条蛮牛,人家都成丁家媳妇了,你还纠缠她,有啥益嘛!嘿,你真是想女人想昏了头啰。告诉你,英翠是真心喜爱青顺,才跟他结婚的,你还以为哪个逼她么?笑话。”
又一阵冷场。蛮牛瞅瞅面色坦然的青顺,叽咕道:“他姓丁的又比我强多少?有那么多女人护着他,我黄蛮牛有气力有脑筋能发家,连他妈一个喜欢的女人也没得,老天爷,公平么?”
“哼,”周玉莲冷笑道,“说去说来,你蛮牛还是想个女人。好嘛,姐儿我跟你相好,行不行?反正我跟瘟狗子是凑合过日子,没滋味得很。与他打了脱离和黄老板过富足日子,才快活哩。蛮牛,有胆量的话,我们立刻去找瘟狗子!”
玉莲挺着胸脯迎向汉子,蛮牛一脸煞白,退后几步道:“村长嫂子,开啥玩笑哟!我,我咋敢消受你哟……”
妇人双手叉在腰间,胸脯直颤动,冲他笑道:“你想女人,我送上门都不敢消受,是他妈个下粑蛋的种哩。好嘛,你还想咋样,跟姐儿明说,莫光跟青顺斗暗劲,弄得全村人提心吊胆的。”
蛮牛嘴皮抖动几下,话到唇边终于咽回去了。他瞪了青顺一眼,转过身蔫蔫地去了,那背影像只斗败的公鸡。
青顺和玉莲同时松口气,汉子说:“玉莲,谢谢你帮忙,把蛮牛的蛮劲压下去了。”妇人说:“我早想教训那家伙一顿,今天也是撞上了。青顺,你好好养伤,莫跟蛮牛一般见识。”俩人互望一眼,彼此内心都涌起一股热浪,但也明白,他们之间只能保持那种相互关心的纯朴关系了。青顺问:“英翠她们呢?”玉莲说:“她带惠儿去鸡公梁石场了,不会有啥事的。青顺,我回家去了,有事喊我一声……”
妇人深深看他一阵,猛然掉头,像下了某种狠心似的匆匆离去。青顺温和地目送她的背影,心里泛起别样的感情。
蛮牛大步冲出山村,心头还是一团乱麻。早晨起来,稀里糊涂灌了几碗酒,听姐姐在房里骂他是黑良心,就周身起火,闯到丁家院子想闹点事解气。不料,碰上周玉莲那个比他还蛮的妇人,事没闹起来还遭妇人笑骂一顿,实在有点倒霉。
这些日子,蛮牛越想越想不开。说开石场赚钱,他比丁青顺开头好得多强得多,开拖拉机运石料进城,数着一大札花花绿绿的票子多得意。这下好了,丁家兄弟里应外合搞了石料加工厂,全村人都指望靠他们发家致富,蛮牛倒成了挣点小钱糊口的人,这面子栽得够惨的。再说女人,丁青顺曾是他姐夫,而他姐秋菊没瘫之前,在野柿子村是数一数二的好女人啊!两个人硬生生打了脱离,蛮牛原指望青顺再找不到如意的女人,偏偏自己迷恋的英翠又喜欢上了他,竟跟他上床、跑省城……结婚,连眼角也没瞅他蛮牛一下,真他娘的气死人!在这片山野里,蛮牛算是一条汉子,却处处让青顺压着一头,那个气啊,怎么也憋不住。炸了通往鸡公梁的机耕道;又使青顺伤了手臂,还是没法消解,逼得他几乎失去理智,想去跟青顺拼了……
蛮牛在山野小道上,毫无目的地乱走,攀上一道陡岩,摸出香烟来抽,双目茫然四望。
这里离鸡公梁石场不远,石匠们正挥锤劈石凿眼放炮干得热火朝天,已有一批按加工规格采出的石料,排列车道两旁,等待装运了。因为青顺受伤,村长五贵成了石场的指挥者,在那里起劲地吼这吼那,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
再看他自己承包的老鹰岩,只有三五个人在干活,冷清得让人伤感。这些天,他觉得自己像受了一种魔症,满心都是一股邪劲,总想朝丁青顺发泄,才弄出一连串的事来。到此刻,气怨未休,心头却越来越迷茫杂乱,不知如何办才好了。
蛮牛抽着闷烟,情绪低沉。岩下的鸡公梁却一片欢声,有人叫道:“惠儿,你唱个山歌嘛,听英翠讲你唱得好呢。”
那个穿新花衫子的小女人倒也大方,清清嗓子就扬声唱了起来——
“太阳哟出来哦嗬花儿红依哟,
情哥情妹嘛依哟心相通哦嗬呃……
甜美动人的歌声随风飘扬起来,传入蛮牛耳中,他心里微微一荡,不由抬眼望去。那个站在鸡公梁石场当中唱歌的小女人,立刻引起了他的注意。
她是谁呢?蛮牛盯着那穿花布衫的小女人,暗暗发问。
唱山歌的惠儿,并没觉察到远处有双注视她的眼睛,还是又认真又起劲地唱歌,博得石匠汉子们的一阵喝彩。
未完待续……
本文选自田雁宁、谭力的文学小说《都市放牛》,1995年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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