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红李艳梨儿香
一、春信
山雀子衔来的第一粒晨光,跌碎在窑洞的窗棂上。我蹲在门槛磨剪子,刃口与青石相吻,溅起的星火里浮沉着三十年光阴。料姜石铺就的山径蜿蜒如蛇蜕,风过沟壑时卷起的黄土,总爱钻进泛白的蓝布衫领口,细密如针脚。
1983年清明雨落得绵长,我在城阳供销社扯了匹的确良,转身却用布票换了三十株梨苗。老支书蹲在硷畔抽旱烟:“万珍啊,料姜石地里栽花木,好比在青石板上绣鸳鸯。”可我记得县志里说,彭阳古称“花果城”,既然祖辈能在塬上种出百里桃李,我为何不能?
二、剪枝记
惊蛰的雷碾过山梁时,桃林已蓄满粉白的云团。晨雾未散,露水在银剪上凝成珠链。小儿举着铣把一样长的枝条,大儿挎着柳条筐捡拾落枝。剪刃划过“水条”的瞬间,清苦的汁液气息漫上来,像是树木在诉说隐秘。
“要让枝条顺着风势长。”我自言自语,一边剪去多余,一边绑扎不听话的桃枝,粗粝的草绳在树杈间穿梭,织就抵御春寒的网。去年谷雨遭了黄风,邻村未作迎风修剪的果园,残花碎叶铺满沟渠,像场未及梳妆便仓促谢幕的春事。
其实,我的果树修剪大多数都是在冬季完成。咔嚓——锋利的修枝剪咬住一根斜生的苹果枝,手腕一压,拇指粗的枝干应声而落。剪口必须斜切45度,像给枝条戴顶防水的斗笠。交叉枝、徒长枝、病虫枝被逐一清理,树冠渐渐舒展成张开的手掌,阳光从疏朗的枝缝漏下,在冻土上织出蛛网似的投影。那些保留的壮枝上,饱满的芽苞裹着暗红色鳞片,像缀满枝头的微型灯笼。在我眼里:“冬剪狠,春梢稳,留好这骨架,明年果子能挂满枝桠。”雪粒子开始飘落时,果园已褪去芜杂,每棵树都成了线条分明的工笔画。
三、地衣帖
布谷鸟叫醒谷雨时,麦秸开始在果园书写象形文字。湿润的草屑覆住树根,恍若给土地披上蓑衣。苜蓿的紫花在垄间摇曳,深扎三米的根系正搬运着地底的养分。
记得那个暴雨如注的黄昏,山水裹挟着红泥奔涌而下。雨霁时,覆草的果园安然如老僧入定,未作防护的坡地却裸露出惨白的料姜石,像大地撕裂的伤口。我摸着被雨水泡软的田埂:“土地最是实诚,你予它三斗草籽,它还你一石粮。”
在没有足量化学肥料的年代,果园初期就想幼儿一样,需要多种微元素,让他茁壮成长。除了农家肥,我就肆无忌惮的扫地衣(枯草),堆积在一起酿成果树的营养剂。如今,各类有机肥鱼龙混杂,他还有走不进我的果园,因为地衣永远的绿色的,无污染的。
四、夏守
小满的日头开始有了分量,青桃在叶隙间躲闪如顽童。疏果是最需耐性的活计,拇指抚过绒毛未褪的果实,仿佛触摸着婴孩的脸庞。“四十片叶子养一个桃。”我分开并蒂的幼果,它们依偎的姿态让人想起双生子蜷缩的睡相。
六月的蚜虫来得悄无声息。晨起绑黄板,露水打湿的粘虫纸泛着冷光,像悬在枝头的月亮碎片。有时蹲守整日,看飞虫扑向明黄的陷阱,翅翼在胶体上划出细密的涟漪,竟觉出某种悲壮的仪式感。
桃园书写着一个夏季,甚至还有初秋。桃子伴随着咀嚼杏子而来,在老宅子核桃树下,又与核桃相互争宠,要问山沟沟桃树的品种有多少?我只能说他守护着整个夏天。
五、秋声
白露凝霜的清晨,梨树林浮动着蜜色的雾霭。采果人绾起青丝,山桃荆条编的笼遍地游动,打捞着岁月,收获着希望。我在埝畔喊:“带霜的果子轻着些,那是梨花的魂魄哩!”
寒露夜的月光格外清冽,梨树枝影在黄土上拓出水墨长卷。巡园时听得细碎响动,原是晚熟的山楂挣脱萼衣,暗红的果实坠入草丛,溅起草木的清苦。三十年前栽下的杜梨树已亭亭如盖,年轮里藏着多少这样的月夜?
深秋的果园褪去喧闹,枝桠舒展成古铜色经脉。桃叶簌簌铺就赭红绒毯,李树悬着最后几枚琥珀色浆果。残蝉在斑驳树影里拖着沙哑尾音,忽被山雀清亮的啼鸣截断。我依然穿梭林间,银剪咬合枯枝的脆响惊起山鸡,彩翅掠过时掀动满地蜷曲的落叶。
六、冬藏
彭阳的冬风裹挟着六盘山余脉的凛冽,掠过层层梯田间的梨园。果农们赶在第一场雪前为梨树披上银甲,石灰水沿树皮皴裂的纹理蜿蜒而下,在虬曲的老干上凝成冰晶铠甲。山坳里的红梅杏林也套上玉米秸秆编就的襁褓,远远望去,整面山坡仿佛缀满金丝银缕的襁褓,守护着沉睡的春芽。
冻土在洋镐下迸出火星,后生们沿着等高线深翻的姿势,与父辈开荒时别无二致。只是改良的深松犁能在黄土层下织就暗渠,让积雪融水顺着毛细孔道渗入果木根系。农技站送来的羊粪肥在垄沟里发酵,混着去年修剪的果树枝屑,酿成黑金般的膏腴。我蹲在地头,抓把冻土在掌心揉搓:“土里有冰碴儿响,这才是养地的动静。”
腊月赶集的山路上,我的棉袄内袋揣着嫁接图谱。农技站的炭盆烤着图纸,红蓝铅笔勾画的枝桠间,藏着矮化密植的密码。我摸出包了浆的嫁接刀,刀刃在图纸上比划:“这条山杏枝要嫁到山梨砧木上,来年开春,沟西坡能开半山双色花。”窗外的雪粒子簌簌扑打玻璃,图纸上的花苞却在炉火映照中次第绽放。
七、春醒
又是一年春,东风过杨南沟,三十年树龄的梨林涌动新绿,深埋地下的料姜石竟也温软起来。那些我们亲手种下的春天,终是漫过了时光的沟坎。
剪子还在窑洞门楣挂着,刃口的寒光里沉淀着无数个黎明。有时候觉得,人的一生不过是为草木作注——当我的脊梁也弯成果树枝桠的弧度,黄土深处的根脉早已连成隐秘的河流。
彭阳的月光依然照着层层梯田,像照着部摊开的农事典籍。那些与土地耳鬓厮磨的岁月,最终都化作年轮里的沉香。也许某天,当某个后生拂去剪刃上的积尘,会听见三十年前的春风,正穿过料姜石垒就的岁月长廊。
(文︱木易水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