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件事情,发生在刘邦反秦起事的早期。那是在他刚刚站稳脚跟,想要攻打周边地界时,他派了一个叫雍齿的替自己守卫故乡丰邑。谁知他前脚刚走,雍齿就关了门投降魏国,恨得刘邦咬牙切齿。这件事或多或少影响了他对麾下功臣的信任度。
到一统天下后,他对长安以东诸侯王的戒备心到达了顶点。因为这时,他的年龄已经五十开外,到了所谓知天命的年纪。
“天命”是什么?
起自布衣、终灭暴秦算不算天命?经营中原、击败项羽算不算天命?定都关中、号令诸侯算不算天命?
忧心忡忡地东望神州的刘邦却知道:他的使命还远远没有结束。
虽然他已贵为天子,但假如这时以函谷关为界南北画一条线的话,整个东方超过帝国一半以上的领域远非他能真正掌控。以韩信、彭越、英布为首的诸侯王们拥有自己的王国,享有当地的税收财富,建立起自己的官僚系统,身边则环绕着只忠诚于他们的卫士和军队。他们名义上供奉刘邦为天子,礼仪上保持适当的尊敬,实质上则等于是共有天下。
他们对刘邦的表面臣服关系是在楚汉战争期间建立起来的,共同的敌人项羽使他们之间有了共同的利益。一旦敌人不存在了,这种关系里面就会自动裂变出新的敌我矛盾来。刘邦活着的时候,还能延缓平衡的崩塌,一旦他驾崩,换上了新的年幼的天子,对诸侯王既无恩情、又无威望,臣属关系的稳固则一定会被打破。
除非这些诸侯王和新天子之间仍有恩情可言,这就是刘邦决心以刘姓宗亲逐个取代异姓诸侯的原因。
韩信是刘邦最不放心的一个。
前面我们分析过,他任命韩信为大将军是不得已为之,自那开始,他就一直对韩信是既重用又提防。比如,派嫡系曹参跟随韩信征战,名为辅助,实则监视。比如,在韩信取得赵国后,刘邦很快就顺势夺取他兵权,命他出征齐国,不让他以赵地作为根据地自我发展。在韩信前往齐国的路上,又派郦食其游说齐王,很难说不是在压制韩信立功的机会。
直到击败项羽后,刘邦故技重施,第一时间出其不意赶到韩信军中,收取了他的兵权,改封他为楚王,再次把他从才建立起来的根据地齐国上赶走。
尽管已经如此戒备,刘邦仍然是放心不下。半年多以后,他召集群臣,拿出一封信示众。
有人上书告密,称楚王韩信意图谋反。刘邦边说边颇带深意地看着臣下。
是不是真的有这么一封信、韩信是不是真的要谋反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众将知道这至少是刘邦内心真正的担忧。于是下面七嘴八舌地表态起来。
韩信这小子太过分了!
是啊,胆大包天,他以为他是谁!
没错,请陛下速速发兵,剿灭这狂妄的家伙!
刘邦看着这些情绪和态度浮在脸上的将军,面无表情,一声不吭。
直到所有人都发现不对,安静下来,他才扭头问陈平道:你怎么看?
这次刘邦没有问张良,是因为张良自从到了长安,就称病,一直闭门修道,甚少露面。
陈平不答反问:有人告楚王谋反,楚王自己知道了吗?
刘邦摇头。
陈平又问:陛下的精兵能敌得过楚兵吗?
刘邦道:敌不过。
陈平继续问道:陛下你看满朝将军,用兵能有及得上楚王的吗?
刘邦道:也没有。
陈平道:那就是了,发兵攻打楚王,那不是逼着他更快谋反吗,且陛下兵不如楚精,将不及楚王能,我看是危险了。
此言一出,刚才提议发兵的将军们面面相觑,冷汗直冒。
陈平见状,笑笑继续道:天子自古就有巡游天下,会和诸侯的说法,陛下只消宣告四方,称自己要出游云梦,令诸侯在楚国西界的陈县集合迎接,韩信必然不设防备,等他谒见陛下时将他擒获,不过是一个力士就能胜任的事情,又何须兴师动众呢?
刘邦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等到天子出游的消息传到楚国,韩信心里也不免有些犹豫,一方面他并不觉得云游有什么阴谋,另一方面他也知道刘邦一直对自己怀有疑惧,他在想需要趁这次谒见时献点什么特殊的礼物,才能让刘邦感觉到自己的忠诚。
两个月后,从长安出发的天子巡游队伍浩浩荡荡地赶到了陈县。
韩信捧着一样东西,毕恭毕敬地上前拜见刘邦:陛下南游云梦,亲临鄙境,臣荣幸之至。臣特备薄礼以奉,敬望陛下笑纳。
刘邦问道:哦?是什么礼物?
韩信打开礼盒,赫然是一颗人头,他道:这是当年项羽麾下猛将钟离昧,逃亡在我境内,我知陛下日夜担忧,四处求购他的首级,故此奉上。
不得不说,在战场上用兵如神的韩信,在政治手段上实在是太幼稚了。他满以为献出项羽的旧部下就能显示自己忠心,消除刘邦疑虑。可一个兵败逃窜的亡将钟离昧算什么呢,地方千里、拥兵百万的他自己,才是最令刘邦日夜担忧的。
只听刘邦一声令下,两旁的武士瞬间上前,将捧着礼盒、一脸愕然的韩信擒获。
愤恨的情绪瞬间袭上心头,韩信动弹不得,只能狠狠地道:俗话说: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如今天下以定,我也到了该死的时候了。
休怪我心狠,是有人告楚王你谋反。刘邦嘿嘿笑着,掩饰尴尬。
出乎韩信意料的是,他并没有被处死。刘邦只是剥夺了他诸侯王的爵位,降为淮阴侯。侯与王最大的区别是,侯虽然有自己的食邑,可以拿赋税,但没有领土可以治理,没有私人军队,也就对中央没有了军事上的威胁。
这样的处置说明,起码在这个时期,刘邦对帮助过他的功臣还留有余地,只要解除他们的武装和根据地,他就满足了。
但韩信的内心自然是极度失衡的,他无法接受这样不公的待遇,论能力,诸将无人能敌;论功劳,他取魏、灭赵、平齐,最后垓下十面埋伏围困项羽,用萧何的话“国士无双”来形容他,真的一点儿都不过分。因此自从被降为淮阴侯,他就闷闷不乐,常常称病,很少见刘邦。而且他自矜其能,以和灌婴、周勃等人同等身份为耻。有一次去樊哙家,樊哙毕恭毕敬,跪拜着迎接和送往,谦逊地称:大王光临小臣寒舍,实在荣幸。韩信却甩甩袖子出门,叹道:想不到我竟然落到和樊哙为伍的地步。
韩信的自负、不平、处理人际关系能力之差在这段时间里显露无疑。
他有什么可瞧不起樊哙的呢,无论是在霸上劝刘邦冷静、还是在鸿门宴上的表现,都足以证明樊哙既勇武、又理智、且忠诚。再说到和刘邦的亲密,更不是他韩信能比。樊哙担任过刘邦的参乘,也就是战车上保卫刘邦的职责,非心腹不能任之。
不仅如此,樊哙还是刘邦的连襟。
他的妻子的亲姐姐,就是即将最后决定韩信生死的那个人:吕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