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总说,我和我爸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直到翻出那张泛黄的照片——
上面有父亲和另一个眉眼如我的少年。
而日期,竟是他牺牲前三个月。
那个我从没见过的双胞胎哥哥,
正隔着相纸对我笑。
“你呀,这眉毛,这鼻梁,跟你爸年轻时一模一样,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母亲伸出微颤的手指,虚虚点着我的脸,眼光却透着我,看到了遥远的往昔。碗里的米饭升腾着稀薄的热气,这句话,像餐桌上一道永不更换的配菜,我吃了二十多年。
我叫周宁。关于父亲周岭的记忆,是模糊背景里一个被反复描摹的符号,坚硬,光辉,带着烈士家属证书上那种不容置疑的庄严。他牺牲在那场著名的洪水救援里,在我出生前三个月。我的整个世界,就是由母亲无数个“你爸当年”的故事,和镜子里那张据说与他肖似的脸构建起来的。这相似,是我身份的注脚,也是母亲情感的锚点。
我习惯了。甚至有些倦怠。
直到那个周末,为彻底清扫母亲卧室后面积尘的储藏室,我挪开了那个沉得离谱的老樟木箱子。箱盖开启时,陈腐的樟脑与旧纸张气味扑面而来,像开启了一个被时光密封的墓穴。里面是父亲的东西:叠得整齐但已泛黄的制服,几本红皮日记本,一顶带有汗渍的救援帽。我一件件取出,动作小心,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郑重。
在箱子最底层,压在一件硬邦邦的雨衣下面,是一个深蓝色的硬纸盒。打开它,里面躺着几本厚厚的相册,以及一个孤零零的、边缘有些磨损的牛皮纸信封。
信封没有写字。我捏了捏,里面似乎只有一张照片。
我抽了出来。
是一张泛黄严重的彩色照片,色彩已黯淡,像蒙着一层岁月的灰尘。背景是某个公园,有模糊的树影和长椅。照片上是两个人,勾肩搭背,对着镜头笑。
左边那个,是年轻得让我心头一揪的父亲。没有我熟悉的那张证件照里的严肃,他笑得嘴角咧开,眼睛弯成愉快的弧度,穿着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衫,头发浓密而蓬松。他浑身散发着我从未见过的、几乎可以称之为“飞扬”的气息。
而他的手臂,搭在另一个少年的肩上。
我的呼吸在那一刻停滞了。血液冲上头顶,嗡嗡作响。
那少年,大约十五六岁年纪,穿着那个年代常见的海魂衫,理着清爽的小平头。他微微侧头,靠着父亲的方向,笑得一脸灿烂。
那张脸——那眉毛的走向,那鼻梁的线条,那笑起来嘴角微陷的弧度……
和我,一模一样。
不,甚至不能说一模一样。那是一种超越了相似的、根源上的同一。就像照镜子,但镜子里是另一个鲜活的生命。我死死盯着他,盯着他那双仿佛能穿透纸质、熠熠生辉的眼睛。一种冰冷的诡异感顺着脊椎爬上来。
我颤抖着翻过照片。
背面,用蓝色钢笔水写着一行略显潦草的字:
“与小辉游于西山公园,1985年6月2日。”
1985年,6月2日。
这个日期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几乎拿不住照片。
父亲牺牲于1985年9月3日。
这是在他牺牲前,三个月。
小辉?小辉是谁?
母亲从未提起过这个名字,从未。我的童年是孤独的,没有任何玩伴,更别提兄弟。这个眉眼口鼻无一不肖似我、也肖似父亲的少年,是谁?为什么他从不存在于母亲的话语里,不存在于这个家的任何角落,却如此亲密地出现在父亲牺牲前最后的时光里?
我拿着照片冲进厨房,母亲正在洗碗。水声哗哗。我把照片递到她眼前,声音干涩:“妈,这是谁?”
母亲的手停住了,水龙头兀自流着。她回过头,目光落在照片上,那一瞬间,她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惨白。她嘴唇哆嗦着,像是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看着那个叫“小辉”的少年,眼神里是极度复杂的情绪——惊恐,悲伤,还有一丝我无法理解的……怨憎。
“谁让你翻出来的!”她猛地夺过照片,声音尖利得刺耳,与她平日的温和判若两人。“这些东西……这些东西早就该扔掉了!”
“他是谁?!”我抓住她的胳膊,执拗地追问,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他为什么跟我长得那么像?小辉是谁?妈!”
母亲剧烈地颤抖起来,她看着我,眼神涣散,像是透过我在看别的什么可怕的东西。她张了张嘴,最终却只是用力甩开我的手,紧紧攥着那张照片,踉踉跄跄地冲回了自己的卧室。
“砰”的一声,门被死死关上。
留给我的,只有水龙头无尽的哗哗声,和一屋子冰冷的、令人窒息的谜团。
从那天起,家变成了一个无声的战场。母亲绝口不提照片的事,对我异常的沉默也视而不见,只是更加细心地打点我的饮食起居,仿佛那种过分的周到能填补我们之间骤然裂开的鸿沟。她把那张照片藏了起来,我翻遍了卧室和储藏室也没找到。
但我无法当它不存在。
“小辉”两个字,和那张与我酷似的笑脸,日夜在我脑海里盘旋。一种模糊的、却无比强烈的直觉在我心中滋长:他,或许才是父亲生命最后时光里,真正的挂念。而我,周宁,这个被母亲塑造成“父亲翻版”的存在,又算什么?
我必须知道真相。
我开始了笨拙的调查。我先去了本市的档案馆,想查询1985年本地的旧报纸,尤其是关于那场洪水的报道。管理人员是个上了年纪的大爷,听我说明来意,翻了半天,找出一叠微缩胶卷。我在阅读器前坐了一下午,眼睛酸涩。报道很多,讴歌英雄的篇幅很长,配着父亲那张千篇一律的证件照。关于他的家庭,永远只有一句:“牺牲时,其妻已怀有身孕。”——那就是我。没有任何多余的信息。
我又去了西山公园。几十年过去,公园早已物是人非,当年的长椅和树林踪迹难觅。我拿着用手机拍下的、父亲单人照的那部分(我偷偷备份了),询问公园里一些散步的老人家。有人眯着眼看了半天,最终也只是摇摇头。
线索似乎断了。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的时候,我想起了父亲那几本红皮日记。它们和照片一起放在那个蓝盒子里。母亲当时只抢走了照片,日记或许还在!
我再次潜入储藏室,心脏狂跳。果然,那几本日记静静躺在箱底。我拿起最上面一本,封皮上写着“1984-1985”。
我坐在尘埃里,翻开了它。
前面的内容大多是工作记录,学习心得,偶尔有对母亲怀孕的欣喜期待,笔触朴实,却充满希望。我快速翻动着,直到接近最后。
日期:1985年5月15日。
“小辉今天又考了第一。这孩子,聪明,随他妈妈。就是性子太闷,心事重。带他去吃了根冰棍,才终于笑了。看着他笑,我心里才稍微好受点。”
日期:1985年6月2日。
“和小辉去了西山公园。孩子很开心,照了张相。他靠着我,那一刻,真想时间就停住。我对不起他,更对不起他妈妈……这份债,这辈子是还不清了。”
日期:1985年7月20日。
“事情越来越难了。阿英(母亲的名字)似乎有所察觉,总是偷偷哭。我不敢问。小辉那边,开销也越来越大……压力像山一样。但再难,两个孩子都是我的骨肉,我不能不管。”
日期:1985年8月10日。
“决定了。等这次抗洪任务结束,就跟阿英坦白一切。无论如何,要把小辉接回来。他应该有一个完整的家,应该和宁宁一样,光明正大地叫我爸爸。”
宁宁……那是我。父亲在日记里,给我取了名字。
而“小辉”,他叫周辉。
我的双胞胎哥哥。
世界在我脚下旋转、崩塌。原来,我不是唯一的“翻版”。在父亲的生命里,早就有另一个更完美的“复制品”存在。我不是母亲唯一的儿子,甚至,可能不是父亲最初期待的那个。他生命最后时刻的挂念,是那个流落在外、不能光明正大叫他爸爸的周辉。
那场洪水,带走的不只是一个英雄,还有一个濒临破碎家庭弥合的最后希望,和一个少年认回父亲的微末祈求。
父亲牺牲的真相下,掩盖的是这样一个不堪的秘密。母亲的沉默、怨憎,都有了答案。她守护的,是一个谎言,一个被英雄光环包装起来的,关于背叛与伤害的过去。
我合上日记,浑身冰冷。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一具行尸走肉。我无法面对母亲,她那刻意维持的平静在我看来充满了表演的痕迹。我请了假,整日在外游荡,试图消化这个颠覆了我全部认知的真相。
一周后,我鬼使神差地再次来到了西山公园,坐在那张根据老照片背景、好不容易才确认大致位置的、新换的长椅上。
一个老人,牵着一条狗,慢悠悠地踱步过来。他停在我附近,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四周,像是随口感慨:“这地方,变样喽。以前这边有棵大槐树,底下椅子是木头的。”
我心中一动,抬起头。
老人打量着我,忽然眯起了眼:“咦?小伙子,我看你……有点面熟啊。”
我的喉咙发紧,声音沙哑:“您……认识周岭吗?”
“周岭?”老人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哦!你说的是那个救人的英雄,周救援员吧!认识,怎么不认识!以前我们住一片儿。好人呐,可惜了……”他叹息着摇头。
“那……”我鼓起毕生的勇气,一字一顿地问,“您认识……周辉吗?”
“小辉?!”老人的脸色变了,他警惕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和惊讶,“你……你是谁?问小辉干什么?”
“我……”我看着他的眼睛,缓慢而清晰地说,“我是周宁。周岭是我的父亲。”
老人张大了嘴,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他上下下地打量我,眼神从震惊,到困惑,再到一种复杂的、带着怜悯的恍然。
“像……真像啊……”他喃喃道,“你跟小辉,当年简直……一个样。”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最终,他叹了口气,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岁月的沙哑:
“小辉他……命苦。他妈妈去得早,周岭又不能公开认他,一直寄养在远房亲戚家,没名没分的。周岭牺牲后没多久,那孩子就……就病了。急性脑膜炎,没救过来。可怜哦,才十六岁……”
后面的话,我听不清了。
巨大的轰鸣声在我脑子里炸开。整个世界瞬间失声,失色。
他……不在了。
那个隔着相纸对我笑的少年,那个眉眼如我、被父亲深深愧疚惦念的哥哥,早已在二十六年前,在那个父亲牺牲后不久的日子里,悄无声息地凋零了。
他甚至没有活到成年。
我所探寻的真相,我所以为的、存在于世界某个角落的另一个“我”,早已化为尘土。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推开家门,母亲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像是在等我。黄昏的光线斜照进来,给她镀上了一层脆弱的光晕。
她抬起头,看着我失魂落魄的样子,没有惊讶,没有质问。她的膝盖上,放着那张泛黄的照片。
她拍了拍身边的沙发,声音是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平静:“过来坐吧,宁宁。”
我走过去,坐下。
她拿起那张照片,目光落在那个叫小辉的少年脸上,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用一种近乎梦呓的、飘忽的声音,开始了叙述:
“我怀你们的时候,就知道是两个。你爸爸高兴坏了……后来,生的时候难产,你们是剖腹取出来的。你先出来,他……晚了几分钟。医生说,他因为在肚子里憋得久了,情况很不好,就算救活了,以后也可能……是个痴傻儿。那时候,医疗条件差,家里也穷……你爸爸的一个远房表姐,不能生育,愿意抱养他……”
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那种诡异的平静。
“我们签了协议,给了他表姐一笔钱,就当……就当没生过这个孩子。你爸爸后来后悔了,偷偷去看他,接济他们……我知道,但我没法原谅。我只要一看到他那么健康、那么聪明地活着,我就想到我们当时的决定……想到我们的残忍……我受不了……”
“你爸爸牺牲前,确实想把他接回来。他跟我谈过……可我……我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后来,你爸爸走了。没多久,那孩子……也真的病了,没了。大概是命吧……我们当初以为他活不好,他却活得那么好。我们以为能补偿,却再也没了机会……”
她抬起头,泪流满面,那双苍老的眼睛里,是沉积了半生的痛苦、悔恨和绝望。
“宁宁,”她看着我,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你每次照镜子,都觉得你像你爸爸。可我知道不是……你笑起来的样子,跟他……跟你那个从来没进过这个家门的哥哥,一模一样啊……”
我怔怔地转过头,望向客厅墙壁上那面巨大的装饰镜。
镜子里,是我苍白而茫然的脸。
可恍惚间,我仿佛看到,镜中人的眉眼微微弯起,嘴角上扬,勾勒出一个灿烂的、属于一个名叫周辉的少年的笑容。
那笑容,隔着一层冰冷的镜面,隔着我整整二十六年的人生,无声地绽放着。
原来,我长得跟他一点都不像。
我,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