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

我在地铁摇晃的吊环下解锁手机,碎成蛛网的屏幕突然暗了下去。这已经是今天第三次自动关机,充电宝接口发出接触不良的滋滋声。

"小芸,你手机该换了。"昨天部门聚餐时,同事看着我用胶带缠住的手机后盖,"现在新出的折叠屏才配得上咱们投行女精英。"

我把冻僵的手指缩进袖口,看着地铁玻璃上倒映的自己——剪裁精良的羊绒大衣裹着起球的毛衣,正如这部碎屏手机,内里早被掏空了。

电话突然震动起来,妈妈的声音裹着电流声:"你爸魔怔了!今天把咱家座机都打欠费了!"

我抬头看着隧道里飞驰而过的广告屏,最新款手机正在播放太空摄影样张:"妈,那些电视购物都是话费陷阱,您让爸接电话。"

"他要是肯接电话,我至于打给你?"母亲突然压低声音,"你爸昨天梦见棺材了......"

地铁冲进站台的轰鸣吞没了后半句。

周末回乡的绿皮火车上,我第无数次擦拭手机摄像头。视频里父亲的脸卡成马赛克,他正对着电视手舞足蹈:"今天题目是'站着没有坐着高',肯定是狗!"

"爸!"我拍着时断时续的屏幕,"那是诈骗电话!"

画面突然卡住,父亲举着手机的身影碎成色块。最后传来的声音是母亲在叹气:"他非说要给你赢那个能拍月亮的手机......"

推开老宅院门时,积雪正簌簌落满肩头。父亲蜷在藤椅里,枯枝般的手指悬在座机按键上,电视里主持人亢奋的声音在念题:"什么门永远关不上?"

"爸!"我夺过他手边的电话簿,上面密密麻麻记着"12月3日,通话47分钟;12月4日,通话62分钟......"每一页都画着棺材形状的涂鸦。

母亲从灶间探出头:"你爸说梦见棺材是要发财,这两天非要答对最后一道题......"

我攥着发烫的座机听筒,数字键盘上"9"字的漆皮都磨掉了:"这道题答案就是球门,您打一百遍也接不进直播间!"

父亲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佝偻的脊背弯成虾米。我这才发现他毛衣袖口露出半截膏药,药味混着樟木箱子的气息扑面而来。

"不打了。"他摆摆手,霜白的睫毛垂下来,"小芸说不打,就不打了。"

回城的高铁上,我摩挲着口袋里父亲塞的苹果。手机突然震动,是10086的欠费通知——父亲用我身份证开的副卡,这个月话费竟有八百多。

正要拨回去质问,屏幕骤然熄灭。充电宝红灯闪烁,映出车窗上我扭曲的倒影。

三周后的凌晨,我正在赶并购案PPT,手机突然弹出来电。刚接通就传来母亲哭喊:"你爸晕倒了!救护车说要送省医院......"

我冲进虹桥火车站时才发现手机只剩2%电量。充电宝接口滋啦迸出火花,彻底罢工的瞬间,我记住了最后一班高铁的时刻。

"姑娘,你手机在流血。"安检员指着我的手。凝固的血迹从掌心蜿蜒而下——原来我把碎屏手机捏得太紧,玻璃碴扎进了肉里。

冲进病房时,父亲正挂着点滴看电视。他慌乱地把手机往被子里藏,吊瓶架跟着晃起来:"小芸?你手机怎么......"

"您不要命了吗!"我扯出他藏在被单下的诺基亚,键盘缝里还夹着写有"棺材=官财"的纸条,"为了个破手机天天打诈骗电话!"

母亲抹着眼泪拽我衣角:"你爸听说新款手机能治头晕症,非要答对那个天杀的题......"

"是你说总拍不清并购现场!"父亲突然吼出声,嶙峋的手背迸起青筋,"上个月视频,你老板骂你的话我都听见了!"

我僵在原地。想起那天在工地,总监确实对着时断时续的视频大发雷霆:"连个现场照片都传不明白,公司配给你的手机是摆设吗?"

父亲哆嗦着摸出个铁盒,里面装满剪报:2019年《智能手机选购指南》,2021年《拍照手机排行榜》,最新的是张被圈画多次的广告:"卫星通信,无信号区也能拨打......"

"昨天终于答对所有题。"他混浊的眼球突然泛起光彩,"客服说今天会寄手机过来......"

我再也忍不住夺门而出。走廊里,护士站的电视正在播放防诈宣传片:"......诱导机主长时间拨打声讯电话......"

突然想起什么,我冲向公用电话。当第13次输入自己的号码,听筒里传来冰冷的电子音:"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充电器插入公用电话的瞬间,我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99+未接来电喷涌而出,最新消息是父亲的副卡消费记录:昨天下午三点,通话时长118分钟。

我浑身血液都凝固了——那正是父亲晕倒的时间。

冲回病房时,母亲正在给父亲喂水。我颤抖着点开通话记录,最新一条赫然显示着昨天15:47分,父亲给我的通话时长:1小时58分。

"您昨天......给我打过电话?"

父亲茫然抬头:"你说在什么井里勘测没信号,我就想试试新手机能不能......"

我猛然抓起自己的手机。碎裂的屏幕上,信号格始终是刺眼的红色。按下关机键的瞬间,一截生锈的弹簧从充电口弹了出来。

母亲突然"啊"了一声:"你爸那天梦见棺材,其实是看见你手机里蹦出个铁盒子......"

我站在十二月冰冷的阳光里,看着父亲用膏药贴粘合的充电线,看着他抄在烟盒背面的手机参数,看着他从养老钱里抠出来的"保证金"收据。掌心的玻璃碴突然刺痛起来,和眼眶里打转的热流一起灼烧。

父亲还在笨拙地划动老年机:"客服说今天肯定到货......"

我按下他枯瘦的手,把碎成蛛网的手机举到窗前。当最后一格电量消逝时,裂纹遍布的屏幕突然映出彩虹——那是多年前他教我玩的把戏,用冰棱折射七色光。

"爸,我们明天去挑手机。"我咽下喉间的硬块,"要能拍月亮的,要双卡双待的,要......"我的声音碎在父亲突然的拥抱里。

他佝偻的肩胛骨硌得我生疼,就像小时候我趴在上面数星星。那时他总说:"芸丫头的眼睛比手机亮多了。"

此刻我听见他胸腔里的杂音,混着窗外的风雪声:"要能视频三十小时的,要摔不坏的......"

护工推着药车经过时,看见VIP病房里的投行精英哭得像个孩子。她不知道,这个女孩正攥着世界上最珍贵的手机——它没有摄像头,没有5G芯片,却储存着二十年不曾断线的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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