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照昔年(三十七)

王姑娘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从小娇养几乎就没走过山路,等两人好不容易下到山脚,简青已经被她那双玉足磨的没了脾气,一下山便雇了两匹快马,先将王姑娘一路护送到李相的府上,才脱身回了王宫。

到王宫时天已经黑透,简青随手抓住一个太监问明了江承允的所在,便揣着孟益谦给她的东西径直去复命,穿过重重华宇,刚上了文华殿的台阶,就望见了前面江承允的背影。简青疾走两步追上去道:“主子。”

江承允不由停步回头,殿内烛火的光亮透过窗纸映在来人的脸上,稍一辨认便能看清简青的轮廓,他愣了一瞬,挑了挑眉道:“回来得挺快嘛。”

他背着光亮,简青看不清他的表情,也不想看他是什么表情,晕晕沉沉间只道:“奴才刚从白风寨赶回向主子复命,这是孟中郎让奴才交给主子的。”说着从腰带中抽出一张纸,又将孟益谦说的话转述了一遍,便静默地等候一旁。

江承允这段时日一直在担心这件事,此时当真得到确定的消息目光虽在那张纸上瞧着,却没有急着去接,一双凤眼转而望向简青。简青本是微垂着双眼,只是手伸了半天却不见他伸手来接,不由抬眼觑了他一眼,这一觑之下,正和江承允的目光撞了个正着,一瞬间只觉得他的目光犀利直透人心,连忙将头又垂了下去,过得半晌只听江承允悠悠道:“你是不是对我让你去白风寨有意见?”

简青大惊,原以为自己的心思丝毫没有外露,怎料竟一下子就被他看了出来,连忙否认道:“主子当然是觉得奴才能办事才让奴才去,奴才心里感恩主子看中,怎么会有意见。”

江承允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接过她手中的纸,抖开浏览者,边道:“是真这么想,还是嘴上这么说?”

简青将头一低,拿出万分的诚心道:“奴才所言就是心中所想。”

江承允注意力却已经放在那张纸上了,淡淡道:“行了,你下去休息吧。”

简青一听休息二字,就像是有人在她脑袋里突然按下了开关,紧张了几天的神经瞬间松弛,浓重的疲意从里到外地泄了出来,刚退着走了一步,那只伤脚突然一软,仰面就往石阶倒了下去。

江承允正要转身进屋,眼角忽然扫到简青踩空石阶,立即伸手去拉,刚好扯住了她的衣襟,手刚抓实便眸色一凝,随即不动声色地将她拉了回来放开了手。

简青没想到江承允会出手拉她,就在他的手探到她胸前时一颗心突然怦怦直跳起来,脸上瞬间如火烧一般,惊愕之下眉掀目张地瞪着他。只是他背着光,根本就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感觉到他将自己拉了起来便自然地松开了手。

事出突然,简青又惊又惧,还没从刚才的状态中醒过神来,就听江承允道:“这次去白风寨辛苦了,你明天休息一天,不用过来当值了。”

简青愣怔之下都忘记了应声,眼看着江承允转身潇潇洒洒地进了殿,脑子里一时纷乱如麻。

他有没有发现自己是女人?

简青一路惴惴不安地回了住处,终究抵挡不住浓浓的倦意沉沉睡去。又心神不宁地过了一天之后,等她重新回到江承允身边当值的时候,不由暗中观察起他的神色来,直到察觉到他对自己的态度实在没什么变化,照样不冷不热神色淡淡,这才稍微安心了一点儿。

就在她休息的这一日,江承允已经将孟益谦的消息派人送给了李相,对白风寨的剿匪行动快速展开,因为知己知彼,军队很快就挺进了白风山,眼看就要将白风寨给包围。面对着哨兵不断传来的消息,白风寨众人都面色凝重,再没有了往日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豪迈。

孟益谦望着蹲坐在一处土墙下,看起来在晒太阳的副寨主,缓缓走了过去,关心道:“副寨主,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是不是寨主不同意撤?”

副寨主冷哼一声,铁青着脸怒声道:“岂止不同意撤,他简直是要我们兄弟跟着他一起去死!”

孟益谦见他气得头上青筋隐隐跳动,做出生死关头分外急切却又无可奈何的神情,陪着他沉默地坐着。

果然坐了一会儿就听他半是不屑半是愤怒地抱怨道:“明明官兵现在还没有包围实有路可逃,他偏偏非要拼个你死我活,他从来都是这个样子,一根筋的只顾自己心里的那点儿忠义,前朝亡了都二十年了,那两个字还值几个钱!”

孟益谦低头叹了口气,此时心里的喟叹倒有几分是出自真心,他看得不错,薛标的确是一个执拗的人,如今生死关头王锋心中压抑多年的不平之气,已经因为这次分歧开始激荡了。

孟益谦来白风寨已久,寨中的情况早就被他摸的一清二楚,寨主薛标本为副寨主王锋的结拜弟弟,他们的大哥就是当年领着这一路人马来此落草的那名小将。三人结为异性兄弟本来兄友弟恭,谁知大哥在死前将寨主的位子越过老二留给了老三,只因觉得老三和自己一样,对前朝有着一颗赤胆忠心,就凭着这颗忠心,让他轻易坐上了寨主之位。

如今王锋成了千年老二,嘴上不说心中有气。以前薛标专跟朝廷作对,那是既有本钱又能凝聚人心,朝廷既然拿他们无可奈何,这也就无可厚非,可如今朝廷显然已经掌握了他们的信息,眼看打不过他,却还要硬撑着去打,这就简直可笑。

孟益谦知道他的郁结所在,先附和地叹了口气,然后故意为薛标表情道:“寨主对前朝的忠心可感,也实在不能说他有错。”

“他没错?!”王锋突然提高了声音勃然变色道:“他这忠心是要留给谁看?难道他为了成全他自己的这点儿忠心,要让寨子里的两千弟兄都命丧黄泉?大家愿意出生入死地跟着他,是因为佩服他的义气,弟兄们对他死心塌地,他却要带着大家往火坑里跳,这是他一个寨主该做的事吗!”

他能在孟益谦面前说这些话,一半是因为气急了,一半却是因为上次孟益谦看见他私藏抢来的珍宝而没有告发他,心中已隐隐拿他当自己人看待了。而孟益谦却不便对这些话有所表示,只试探着道:“副寨主说的对,不管怎样两千兄弟的性命不能不顾,如今情况紧急,副寨主,敢问你有什么打算?”

他这句话是在探风,薛标当然一心要和官兵死战,但王锋却不一定,倘若他另有计划,需要先探出来好让官兵防备。只是王锋话未出口,寨门处突然有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叫:“官兵围上来了,官兵围上来了!”刚喊完这两句脚下一个趔趄,人已经倒翻在地。

孟益谦二人注目一看,只见他满身是血狼狈不堪,显见是死里逃生逃出来的。两人听着寨子里突然激起的骚动声,都各有所思,孟益谦自然是松了一口气,最紧要的关头已经过去了,官兵既然形成了包围圈,就不用担心他们还会生出什么计划,而王锋却是半晌都没再说话。

“我上次偷偷藏珠宝,其实就是为了过段日子就洗手下山的。”王锋出神地望着地上的一个小土块,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明明刚刚情绪还很激动,此时却像是一切突然尘埃落定一般平静了下来,很沧桑地笑了一下道:“没想到还没等到我金盆洗手,就他娘的被他们堵住了退路。”他将脊背往墙上废然一靠,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将他全身的劲儿都抽走了一样,仰头望天自说自话道:“这一回是真活不成啦。”

孟益谦有些诧异,不知道他心里曾这么想过,但这正中他下怀,酝酿了一下便道:“事情还没到真正无路可走的地步,副寨主,你有没有想过向朝廷投降?”

王锋闻言眼中精光一闪,倏然攥眉张目望向他,然而望了半晌目光却又在心念百转间渐渐黯淡下来,颓然移目笑道:“我虽然对薛标不满,但在这件事上我们都一样,绝不投降。”

孟益谦诧异了,他以为王锋至少也该犹疑一下,没想到他口气这么生硬,不禁惶惑道:“为什么?”

“因为朝廷不会容得下我们的。”王锋面上有冷意更有苦意,木然道:“兵匪是天敌,到了别人的地盘儿,生死就掌握在别人的手里,今天不死明天不死,总有一天也会不得善终,不如趁着现在多杀几个官兵来垫背。”

他说这话时眼中的杀气迸现,孟益谦正了神色道:“副寨主,景王并非你所想的那般狭隘,你们下了山就是他的子民,只要你有投诚的心,他定会优待白风寨众弟兄的。”

“投诚的心?”王锋嘴里喃喃,兀自笑笑不响,目光缓缓转到孟益谦的脸上,不知突然想到了什么,目光越盯越紧,也越来越深沉,猝然道:“你是朝廷派来的奸细,是不是?!”

孟益谦见他如此机警,也没必要再隐瞒了,率直道:“不错,我的确是朝廷派来招抚你们的,副寨主,接受招抚这是你们眼下最好的选择。”

他话音犹在,王锋却突然手掌一翻,凭空多出一把匕首抵上了孟益谦的脖子,咬牙切齿道:“原来我们寨子的防布信息是你泄露的!我说呢,白风寨防布的这么严,怎么官兵突然就像入无人之境了一样,还有李相的侄女,原来也是你救走的,是不是?!”

孟益谦被他推得一趔趄,却任由他将匕首架在自己脖子上,不反抗也不否认,只神色平静地望着他。王锋却被怒火烧红了脸,想到孟益谦刚到白风寨接受考验,给他们投名状的情景,那时他提着两颗血淋淋的人头连眼皮子都不眨一下,让王锋一下子就看中了。

此时的王锋想到这些刚发生不久的往事,简直想抽自己一耳光,固执的是老三,但将山寨送上绝路的没想到是他自己。他怒声道:“你他妈的把我们都骗的团团转,老子还以为捡到了个好苗子,没想到你是条毒蛇!”

突地,他将匕首往孟益谦脖子上又压紧了几分,狠戾道:“我就算下一刻死了,也要先将你杀了!”

孟益谦在王锋加力时已能感觉到脖子上有液体在沿着衣领流了下来,但他任由那把匕首抵着,不闪不避凝然不动,只沉声道:“副寨主,就算你现在杀了我也于事无补,想想寨子里的两千弟兄,他们从军队里脱离出来,一心一意跟着你们,难道你当真要带着他们走上绝路?”

他略停一停,深深地注视着他,眼里只有诚意和坦诚,继续道:“就算不为他们,你也要为自己想想,我可以向你保证,你们若愿意接受招抚,我可以为你们争取到最好的待遇,到时你若不愿收编入军队,我也可以和李相商量,让你回你的老家找你的妻儿,这应该是你最想要做的事吧?”

王锋听到妻儿二字身子一僵,眼中情绪陡然激动起来,在压抑了许久之后视线终于模糊了。他离家从军那年儿子才两岁,这么多年音讯全无,如今他的妻儿成了什么模样,是生是死他全不知道。多年的相思之苦让他夜不能寐,这的确是他朝思暮想都想做的事,他要活着回去,一定要见到他们。

就这一句话将他浑身的血性都压了下去,他打定主意和薛标一起拼死抵抗的决心也已动摇,“我接受朝廷的招抚,但我有一个条件。”王锋收回匕首,平静了一瞬道。

“请说。”孟益谦立即道。

“这两千兄弟若有不愿收编的,你要放他们走。”

孟益谦想了一下道:“这个我可以答应你,但是在他们走之前得先劳你出面和他们说几句话,否则万一走的人多了,谁也不知道他们会在什么时候换个地方又弄出一个白风寨来。”

王锋道:“那是自然。”

寨中众人原本因为薛标的忠勇都拧成了一股绳,但有了副寨主的鼓动,绳子瞬间散开,白风寨很快土崩瓦解,薛标也终于因他的固执丧命于兄弟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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