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 制

              乡村家族系列(二)

               

        “精制”一词,在老家方言含意是干净,清爽,常形容人仪表着装。我的姑外婆,就是一个精精制制的妇人。村里与姨舅同辈的人都叫她姑唧,小孩子则叫姑娭毑。头回见她,是上世纪六六年夏天的外婆家。那年我六岁。

     

      姑外婆姓陈,大名不详。做姑娘时富养来着,不喜女红,独爱读书,上过洋学堂初中,性子温润如玉,容貌秀丽端庄。抗战时长沙"文夕大火”之后缀学,草草嫁人。婆家算是小康人家,小夫妻也还恩爱,就是公婆有些嫌弃,背地里说她人长得秀气,家务活儿粗糙,怕是书读的多了,人也呆滞了。在娘家她哪干过这些呀。那写得一笔娟秀蝇头小楷的手,偏拿不起针线活儿。做个鞋儿帽儿,她没少央求娘家嫂子(我外婆)救急。她心里也有些着急忙慌的,还没等完全适应过来,就已有身孕。

      姑外婆生的是儿子,多少为自己挽回了颜面。看在孙子的份上,公婆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在《翻古》一文里,我提到过一件事。因未满月的婴儿夭折,姑外婆坐下精神错乱的病根。有关她孩子死因细节,传说不一,我这里暂取三姨的说法。三姨曾对我说过,姑外婆结婚生子时年纪尚小,自己还是个孩子,带崽没有经验,以致婴儿闷死在被窝里。可以说,这一不可思议的变故改写了姑外婆的人生。

      我来外婆家时,和姑外婆睡一床。她那时不到五十岁,在娘家生活了许多年。她是怎么样离开夫家的,外婆和姨妈们都不愿谈及,那是陈家心里的隐痛。

        刚到外婆家时恰逢夏收夏种“双 抢”时节,队上收工很晚,掌灯后才吃晚饭。菜也比平时丰盛,终于见到些荤腥。姑外婆低头往嘴里扒米饭,细嚼慢咽,象猫似的没点声响。外婆劝她多吃菜,她也只嗯嗯两声,并不伸筷子。最后不是三姨就是满姨将菜夹到她碗里,她那瘦削苍白缺少血色的瓜子脸儿,露出童稚般的羞赧。在忽明忽暗的煤油灯下,额头不时泛着光亮,一面墙上影影绰绰的勾勒出她五官精致的剪影。

      姑外婆衣着打扮仿佛停留在过去那个黑白片式的时代。后脑挽着一个发髻,一年四季纹丝不乱,只是无法遮掩日趋增多的白发。她穿的是旧式斜开襟盘扣上衣,灰兰黑三色轮换着穿。虽是旧衣,但也是她嫂子两年前请老裁缝量身定做的,干净合身,既无破损,也无皱褶。夏季炎热,稍有劳作就易出汗,她日日沐浴更衣,从不间断。她有一对金耳环,那是母亲送的陪嫁,好几次见过她在镜子前黙默戴上,秀美的眼里漾出暖暖的笑意。

      平日闲暇时,她安静得像一滴水,独自坐在床边,眼晴木木地着着什么,又好象什么也没看,有时她会微微一笑,脸瞬间变得生动起来。除了洗衣洗菜,打猪草,侍弄菜园,一般不会出门。出门时择僻静的小道走,远远避开村里的人。间或有熟人打招呼,她略显惊惶,轻声回应,然后赶紧离开。

      姑外婆记性不好,去菜园干活,好多次张冠李戴,不是松了东家的土,就是浇了西家的菜。这些人家不好意思,或登门道谢,或送来一筐蔬果。有时候,她去水塘边洗菜,厨房该炒最后一道青菜时,迟迟不见她的人影。三姨或满姨去寻,只见她还站在塘边,痴痴望着塘内戏水的小伢子。

      刚来乡下,天热喝水又多,人睡得沉,我尿床了。姑外婆悄悄把被褥挂猪栏旁枣树下晾晒。这事还是没有瞒住别人,三姨满姨打趣道:“都要上学了,还画地图呢?”外婆宽慰道:“莫齿她们,我搞个偏方,吃点枸杞狗肉就好了。”她递过一只手电筒,嘱咐姑外婆每晚叫我起夜。

        陈家祠堂叔伯三家居所形成一个U字型,中间类似天井,不过挖了一个水氹。既可蓄雨水和生活污水,又能沤肥。每隔三年,秋天时便将污水排净,将乌黑发亮的淤泥挑上来,晒干后便是上好的土杂肥。

      外婆家和海叔公家隔氹而居,底边连接两家的是另一位叔公的房子。海叔公是一位江西矿山病退多年的肺矽病晚期患者,我从未见过瘦成这样的人,就象一只大虾米。他那胳膊比小孩的还细,头似橄榄核,两眼深陷,暗淡无光。他那时已经虚弱得不能走路,每天太阳照到屋沿台阶时,儿子便将他背出屋,放在水氹旁铺着被子的竹躺椅上。寻常人的呼吸,在他那儿是个难事,打老远就能听到他吭哧吭哧的咳嗽声。走近能听到他肺部发出的奇异啰音。 

    海叔公去世时,丧事办得热闹体面。第一次遇见乡下红白喜事,自然新奇,我和村里的小伢儿在忙碌的大人堆里钻进钻出。一会儿,瞧见姑外婆站在人群外,自言自语说:“是个好人咧。”    我把她的原话说给外婆听,外婆说:“莫看你姑外婆平时不作声不作气,心里有面镜子呢。”

      上学的头一天,我早早醒来。姑外婆正披衣坐着,独自嘿嘿窃笑,有点嚇人。我告诉外婆,担心她老病复发,外婆叹口气说:“可能想起了自己的崽伢子,三天两头咯样子,冒事,真的冒事!上学去吧。”

      学校第一天头节课,班主任老师让每个人自报家门,包括父母姓名,家庭出身,由一位同学负责登记造册。初次见面的同学彼此陌生,叫不出名字。当时发现一个有趣现象,从声音高低可判断成份好与不好。往往声音最宏亮的是雇农,贫农次之,下中农又次之,中农开始音量下滑,到了富农、地主,声音小得像蚊子嗡嗡叫。全班同学眼睛齐刷刷地看着那两个地富孙子孙女,课堂一时鸦雀无声,气氛由活泼转为凝重。

        老师突然点了我名字,我赶紧起立,用普通话报出“革干”(革命干部),重复两次,老师仍没听明白,让我上讲台写在黑板上。写毕返回,还没落座,一个同学用湘潭方言喊了一声"革干”,听起来象普通话里的“盖盖”,同学们轰的笑出了声,一扫之前多少有些的紧张、尴尬与不安。老师笑着宣布当晚作业是写篇短小作文《新学期的打算》。

      都说一年级滴啰嗦,识字不多,见识也少,懵懵懂懂的。上学第一次作文,不知从何下笔。于是放学求了三姨求满姨,她们都要我找姑外婆。

        姑外婆微微一笑,颔首应允。我便和村里的孩子玩耍去了。晚饭后,外婆和舅舅姨妈传看姑外婆文章,都说文佳字美。

        我接过一瞧,顿时怔住。通篇满是之乎者也的文言文,用毛笔楷书繁体写就,以前在家临帖时学过柳体,故识得。那时还看不懂文中意思。我指着“吾”字问外婆,外婆说念wu,我的意思。喜看古旧书和老戏文的舅舅告诉我,文中的“之”既可代人也可指物或事。我从书包里翻出一个方格子作文本,笑道:“吾抄之。”舅舅道:"孺子可教。”

        笑声满屋。我看见姑外婆面孔微红,两眼放光,退回到自己房间。于是依葫芦画瓢,一笔一画抄写那些个新奇的繁体字,有几个笔划繁多的字儿,受不了拘束,纷纷伸胳膊蹬腿窜出小方格,显得鹤立鸡群。外婆说,你姑外婆如果冒得病,会是一个蛮好的教书先生。

        一年以后,我回到广东韶关与母亲弟弟团聚。

        二十多年以后,回到外婆家,姑外婆的坟前早已绿树成荫。她和她的母亲长眠于层林叠翠的英雄岭!多年以后,她的哥嫂、我的外公外婆也相继陪伴于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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