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半辈子拼命挣钱,后半辈子花钱治病。”
“你们现在这生活好呀,不愁吃、不愁穿。”奶奶坐在炕上念叨。
“奶奶呀,给你都说多少回了,我们这一辈的人命好,”我像以前一样立刻接话,抬起头俏皮地说,“要怪只能怪你生得太早了。”
“哎。”奶奶被这话逗笑,然后叹了口气。
“奶奶现在也算是享福了,吃得饱,穿得暖,还有热炕睡,好着哩!好着哩!”
“要说命不好,还是你爷爷没福气,咱家的情况刚好一点,你爷爷人就‘走’了……没福气呀。”奶奶的眼睛看着她面前的白墙,目光似乎着落在极远处,又好像在极近处。
“就是的,爷爷还差两年就七十了,哎。”我看着以前爷爷睡的炕边的那个位置。
“哦!你说,现在每月养老金领着,不像以前天不亮就要起来骑着摩托到县城里寻‘活’做。”
“还有你外公,你三爷,都是不到七十就‘走’了,一个接一个,哦!你说这人的命咋就这么苦。”奶奶皱着眉头,一直不能舒散开来。七十真是道坎,二爷今年六十五,耳朵愈发聋了。
奶奶今年七十二,也算是跨了这道坎,那八十又算道坎吗?我心里隐隐有些莫名的恐惧。从前年龄尚小的的时候,逢着村子里东一家西一家的办丧事,看着孝子们穿着白孝服,腰上绑着麦杆编的绳,手上再拿一根短木棍,围着刚堆好的新坟转一圈,哭声喧天。那时候我就觉得,谁死了就得被人哭,不然就白死了,哭得最大声的就是最伤心的。不光是我这个毛小孩,大家都这么觉得。谁家的女儿、孙女要是哭得不好,就被说成“没心”。怪的是,男的不管是儿子还是孙子哭不哭就没人管了,反而要少哭点。这一点我也是后来才发现的。
明天还要带着奶奶到街道染头呢。上次染过的头发已经全白了,人瞧着老了不少。还是染了好,看着精神。
奶奶接着说:
“我呀,小时候经常吃不饱,跟着你太姥姥去别人家串门,老是一到别人家里就先找能坐的地方,肚子饿得站都站不住。”
奶奶臃肿的身体坐在被窝里,到处皲裂的双手正来回搓着蛇油膏,因为晚上开着灯的缘故,手上泛着清晰的油光,锃亮锃亮的,可那松弛的、已经老化的皮肤反倒更加明显了。我盯着奶奶的手出了神。然后又瞅瞅自己的手,摸起来“光光”的。我第一次有些害怕长大了,原来长大也没有那般好。
奶奶搽好蛇油膏就让我把灯关了。我躺在被窝里,微微扬起头看向窗外,夏日夜晚的月光亮莹莹地挂在天上,似太阳一般在屋内的墙壁上留下影子。村外一阵一阵的狗吠声渐渐消匿,奶奶的呼噜声也倏忽响亮起来。
已是深夜,我全然没有睡意,瞥着那漫天黑布上独自发亮的圆月,只觉一股寒意袭来。想着曾经也睡在这张炕上的爷爷,我突然惧怕死亡,不是它距离我太近,而是太远,无法捉摸,但如约而至。
去年暑假,三爷人还活着,在医院里治了有三四年,花了不少钱,跑了不少医院,人还是只能躺着,索性就会回家住。刚好我放暑假在家,奶奶就带着我去看三爷。
那天下午,奶奶看着院子里的葡萄熟得很好,就摘了几串和我一起带到三爷家。我们两家隔得并不远,快到时碰到三婆在村边的路口倒垃圾。说起来,自从三爷去市里治病,我和三婆也有三四年没见过面。三婆以前的样子不大清楚了,这次再见,即使戴着头巾也挡不住丝丝缕缕的白头发,估计还没来得及染,穿着一件白色搭配有花纹的发皱的衬衫,一条薄薄的黑裤,一双大概十几块钱的老式黑色布鞋,佝偻着背侧着脸向我们打招呼。
三婆一看见我们,就眯着眼睛笑起来,脸上的皱纹愈加明显,像一块被人用力揉捏过的布,上面满是一条条纵横交错的痕迹。三婆招呼着我们说:“你们咋来啦。”又说:“小月放假了。”
我回了声“嗯”,就没再说啥,默默地听着奶奶和三婆说些什么。
“哎,你兄弟还是那样子,叫咱隔壁村那医生天天来给打针。饭倒是吃得好着哩,一天三顿都没落,有时还给买些羊奶喝。”三婆虽是叹着气说,但不是那种绝望的痛苦,没说出的话似乎是“这日子还会好的,你兄弟能熬过去”。
进了大红门,往院子深处走,才算进了屋。三婆说三爷就在客厅,让我们先进去,她去倒水。我和奶奶进去之后,东瞅西瞅硬是找不见人影。直到三婆进来,我们都没看见三爷。
三婆进来之后径直往前走,停在一个用木头搭的床前。我这才注意到那被子里好像有人。然后三爷的脸突兀地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三婆把三爷扶了起来。那是一张比干枯的树皮还要瘦巴的脸,眼珠子深深地凹陷在眼眶里,好像要被吸进去一样,嘴唇稍稍一动牵动的仅是皮,没了实实在在的肉,胳膊如同赤裸裸的骨架。我的记忆和眼前的面目疯狂地拉扯,我不敢再多看一眼了。
三爷也看见我们,他咽了一下喉咙,然后慢慢说:“月月来了~”接着用力地咳嗽。三婆边捶背边说:“你慢慢地。”
我又把头转过去,但眼前好像蒙了一层纱布,视线越来越模糊。耳边奶奶笑着说:
“院里葡萄不错,专门来拿了些,你不是爱吃。”
三婆也嗤笑着说:”你嫂子给你说话哩,你答应一哈。”
眼泪似乎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场合,我假装不经意地伸出手抹掉即将掉落的泪水。
三爷爷反应过来,已经重新躺到床上,一口气一口气地说:“哎,你那葡萄确实好吃。”
“月月现在上大学了,好着哩好着哩。”
我看着三爷爷的眼睛,也就剩着睁着的眼睛。
“月月可要好好念书,你看咱农民人,辛苦得很。”
“月月把书念出来,以后就能享福了……”
我不敢再看了,酸涩一点点腐蚀我的心脏,越来越疼,一切都已经模糊了。幸好这时门外进来了几个人。
那是村里另外两个爷爷,他们进来随手找了两个板凳坐下来。
“月月娃来看你三爷了。”
“嗯,学校放假了。”
大人们聊了起来,聊治病,花钱,干活。
那位皮肤晒得黑黝黝的爷爷说:“我看咱农民这一辈子,前半辈子拼命挣钱,后半辈子花钱治病,到头来啥都没落下。”
我想,有的人可能连治病的钱都没有,听天由命,不论甘心与否,终归黄土。
”前两天听见外边有卖农药的,你啥时候给咱也买些,“三爷给三奶奶说,“等我病好了,还有给果树打药哩,我还想再给咱种点新树。”
屋子里的人听了,都笑了起来,但是没有一个人接话。
三婆随意地说;“就你还种树,啥时候能起来了再说。”
是呀,上一次三爷还把我带到果园,给我摘了一袋子苹果,让我不够再去。那时候三爷一天除了吃饭的时候都在果园呆着。
“三爷这回没有苹果给月月拿了,月月下回再来。”
“好,没问题。”
我不敢多说一个字,生怕自己忍不住。转过头,奶奶盈满笑意的眼眶里分明也湿润了。
大家在笑声中走出院外,是为了给三爷一种错觉吗,还是三爷宁愿在这错觉之中。面对着步行如常的我们,看着头顶永远的白色墙壁,三爷会想些什么。
月悬挂在空中,射出的光透过窗户投影在墙壁上,仿佛天要亮了,可远处,依然是没有尽头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