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过《半生缘》就想写书评,今日算结心中一愿。
高中时代作文中总爱堆积些侧词艳曲,有些句子只图读着畅快,随便就拿来用了,闹出多少误会不提。其中印象最深便是张爱玲《天才梦》中一句“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我大概用过几遍,以为纯粹赞美生命,还不知实是写悲——这是我与张爱玲最初的接触。
前两年在湖边泛读《张爱玲传》。记忆尚清,那天黄昏太阳斜射,金灿阳光泄满一湖,书页也是黄色,那章主讲爱玲家阴森森的大房子,父亲在阁楼颓颓吸着鸦片,只几缕光从窗户里射进满屋的烟雾中,云云。
直到前些日子才真正拿起张爱玲的小说,读后顿时惘然。
故事像刀似的立在胸前,每过一章,刀就往里一寸,但那又是你自主刺入的一寸,仿佛自杀,一寸一寸总有不可抗拒的理由,从胸口到心尖儿,读得心痛。
很少有文章能使人心如此痛,有不忍卒读感,《半生缘》是其一。
书中没有旁观者,读者能沉浸于主角之中,背景信息皆来自主角之眼,爱玲文笔又能将主角之观感描摹尽致,尤其内心更是精准。略举一例——此段写世钧因豫瑾而误会曼桢后,熬到周末又去找曼桢,走进门口,看到是:
“楼梯上黑黝黝的,平常走到这里慢,曼桢就在上面把楼梯上的电灯开了,今天没有人给他开灯,他就猜着曼桢也许不在家。”
还没完,读者视角紧跟住世钧——
“摸黑走上去,走到转弯的地方,忽然觉得脚胫上热烘烘的,原来地下放着一只煤球炉子,上面还煮着一锅东西,踢翻了可不是玩的。他倒吓了一跳,更加寸步留心起来。”
读过这段,心里是否和世钧同样紧张,慎慎的——
“走到楼上,看见顾老太太一个人坐在灯下,面前摊着几张旧报纸,在那里捡米。世钧一看见她,心里便有点不自在。”
到此,后文便可猜到世钧遭到顾老太太冷遇,在尴尬中急忙想要逃又不得不留神地走下黑魆魆的楼梯,急煞旁人。
类似极精准的描摹在书中比比皆是,如入山阴道上,应接不暇。读者只有交出心来跟着主角急、喜、恨、悲的份儿了。
这里,最使我动容的一处温情要写下来,初读到此处,悲喜交加,不能自已——这是世钧与曼桢分手十四年后,沧海桑田,世钧另娶了不爱之人,某天却偶然间读到曼桢的旧信:
“世钧:
现在是夜里,家里的人都睡了,静极了,只听见弟弟他们买来的蟋蟀的鸣声。这两天天气已经冷起来了,你这次走得这样匆忙,冬天的衣服一定没有带去吧?我想你对这些事情向来马马虎虎,冷了也不会想到加衣裳的。我也不知怎么老是惦记着这些,自己也嫌啰唆。”
这封旧信写的实在温柔,物是人非的情境里轻轻地将旧事重提,一字一句都饱含着经年累月的伤,曼桢的可爱,世钧的怅惘。用爱玲的话说:“默默相对,只觉得那似水流年在那里滔滔流着。”
我不恨世钧,也不恨曼桢,甚至也不恨曼璐。半生的缘份是天注定的,是人性使然。世钧会吃醋怀疑曼桢,曼桢会由母子之爱与鸿才妥协,曼璐无限的自私也只为生活,人性的选择无法避免,有什么值得愤恚,那你选不选呢。至此读毕,我对人性终有些失望,终是体会到了半生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