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烧烤

一位众生看不见的铁匠,用镊子夹出烧得通红的铁球,再小心翼翼地浸入凉水中,“呲啦!”——至此,夕阳终于抛弃了赤诚的血性,夜色渐渐升起,氤氲着难以捉摸的人世间。

不过,现代化的都市可没有黑夜的容身之处,而这也使黑夜,渗过光鲜亮丽的薄茧,萌生在阴暗的心之蛹。

此刻,路灯已经全然亮起,明镜公园对面烧烤店牌匾上的“小马哥烧烤”闪着深红色的光,似在告知路过的人:这条街上只有这一家烧烤店。店门外人声鼎沸,店里却有些冷清,因为在这种炎热的仲夏夜晚,店家会在外面摆上几个圆桌和塑料凳子,这也算是北方城市烧烤店的基础设施,豪爽的汉子在外就坐点菜,光着膀子,吹着晚风,喝着啤酒,扯着脖子聊天。

而在离店门最远处的一张小桌子上,任安正为此感到烦躁与不安,他瞟了一眼前桌那一帮不穿上衣的大汉,他们桌上摆满绿油油的啤酒瓶、烧黑的铁签子、一盘盘狼藉……应该还有难闻的唾沫星子吧,任安心想。这是他第一次坐在外面吃着烧烤,而他并不珍惜,虽然曾经的同事也邀请过他,可他打心底就对这种地方嗤之以鼻。

他回过神,看着眼前的女人,正在用手指一行行地读着陈旧的菜单,菜单上那或是酱油或是醋遗留的污渍,借着路灯的光芒熠熠生辉。他又将视线移到她微微低下的脸庞,洁白且美丽,夏夜的风轻轻抚起她耳旁垂落的长发,几缕青丝跳到她的眉尖,不由引得几次眨眼,营造了一种明暗交错的混沌感。

望着认真点菜的江奈何,任安忽然没那么焦躁不安了。

“20串牛肉、10串羊肉、10串五花肉、4串菜卷、2串面包……”她的手指在菜单上跃动,“……还要一碗疙瘩汤。”

“那个……吃得完吗?”任安特意等服务员扬长而去,才敢细声细语地问向江奈何。

“肯定啊,你这个公子哥,看来不太懂我们这些下层人士的生活啊。”江奈何用两个手背托着下巴,打趣的眼睛抖了抖,“今天我请客,用不着你这个公子哥掏钱,你的卡还是留着去那些高档西餐厅刷吧。”

一路走过来,虽然不长,但足以让任安对江奈何的说话风格了如指掌,他索性也不惯着她,不屑地说:“当然要你请,约好去的‘明镜公园’,我还以为是家西餐厅的名字,没想到真是一个公园,害的我连晚饭都没吃。”

“哼,这就是上流人士的嘴脸。”江奈何不甘示弱,恶狠狠地瞪了任安一眼。

两人又互相调侃了几句,其中不乏阶级对立、性别差异、消费主义、贫富差距那些政客整日鼓吹的旗帜,不过,即便是放在人类社会中,这些足以摧毁一个国家的风暴,随着两人嗔怪的语气,也幻化成了夏日街头路过的晚风。

服务员这时端着一个大长方形铁盘从店门出来,环顾一圈,又不急不慢地走向二人,直接把铁盘摆到桌子上,任安看着铁盘上琳琅满目的烤串,菜卷外皮的干豆腐烤成诱人的金黄,带点焦脆的炭黑;肉串肥瘦相间,还渗着香油,表面缀着孜然和辣椒末;那碗热气腾腾的疙瘩汤,伴着几粒红色的枸杞……任安一下子有了食欲。

任安用一次性筷子把铁签子上的烤肉一块一块地撸到面前的小盘子,夹起来送到口中,“嗯……还不错。”对他来说,这已经是极高的评价了。

江奈何撇撇嘴,“你这吃法挺文雅啊。”她直接拿起签子用嘴吃了起来,不忘嘲讽一句,“这才叫撸串!”

“是你太野蛮了。”

“嘶……你们男人才野蛮吧。”江奈何刚吃完一串,把一丝不挂的签子扔进桌上用于收纳的小桶,凑近任安,“喂,你知不知道,最近咱市发生的烧烤店打人案啊?就是凌晨的时候,也是在这样的烧烤店,一个男人喝完酒想骚扰几位女性,然后两伙人就打起来了,据说一个女人被打死了。”

“哪有这么严重,别听网上那些媒体瞎说。”任安刚盛了一小碗疙瘩汤,“不过那个女的伤势是挺严重的,住进ICU了,要我说,发生这样的事你还来这种烧烤店来吃饭,也不怕遇上那种人渣。”说完,他不自觉地看了前面那一桌大汉,他们在仍旧高声喧哗,时不时站起来敬酒。

“那你是从哪里听来的?不也是网上的媒体么?再说我不怕,你也是个男人,如果出了危险会保护我么?”

任安愣住了,放下了汤勺,沉思了片刻,看着江奈何的双眼,“我……会带着你一起跑。”

“唉……”她轻叹了一口气,任安只得尴尬地笑了一下,也不知是否起到了缓和气氛的效用。

空气瞬间变得粘稠,任安感到自己嘴里的烤肉有些难以下咽,又喝了一口汤,趁抬头瞄了一下江奈何,她也正低头专注自己的那片田地,一时间,双方都沉默无言。

“这汤好烫呀。”江奈何用勺子在汤碗里搅来搅去,仿佛一个女巫在调试解药,只是忘记了配方。

晚风似乎没有那么沁人心脾了,她有些后悔:是因为风里夹杂了自己刚叹出的那一口气吗?她偷偷看了一眼任安,又感到自责,如果可以,她想大口大口把方才叹的气全都吸回来,连同路灯下的窘困,让晚风重归潇洒和愉悦。

汤勺在江奈何的小碗里搅动,发出“叮叮当当”清脆的碰撞声,但被前桌那一伙大汉的喧闹遮盖住了,也许只有她自己能听到。她望向金黄的街道,金黄的路灯不时映衬着几辆闪着金黄前灯的车子,而在这看似金碧辉煌的世界中,浮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身影——尽管颜色是一样的。

一只小黄狗从明镜公园荡着爪子小跑出来,过马路前还不忘左右探探头,等到了马路这边,竟然跑到了他们桌子旁,湿润的鼻子嗅来嗅去。

很快,小黄狗已经蹭上了任安的大腿,任安下意识地想躲开,却觉得有点眼熟。他夹起盘子中的一块肥肉,向它一抛,它立刻眼疾嘴快地叼住,随之收入肚中,摇摇尾巴,像在对他敬礼,又跑去前桌了。

“噗……你还真的给它啊。”江奈何被这一幕逗笑了。

“额……其实我不喜欢吃肥肉,你看我把肥肉都挑出来放盘里了,反正也要丢掉,给它也无妨嘛。”

江奈何直直身子向任安的盘子看去,在那么小的盘子里,任安真的留出一隅方圆,整齐地排列着一块块肥肉。

她这才忽然反应过来,惊讶又诚恳地感叹道:“啊!我点菜之前,忘记问你有没有什么不能吃的了!”而后用一种乞求原谅的眼神含住任安。

“没事没事……挺好吃的。”任安向来不是很在意,尤其是这种私下里不带领导的饭局。虽然有位名人说过,女人可比领导难伺候多了。

“嗯……”江奈何的目光又投向任安的盘子,“你说……我如果多点了几串五花肉,你是不是就能摆出一个金字塔了?”

“是啊,要不你再点几串吧,我摆个金字塔,然后送给你这个木乃伊,对了,我想请问你,作为一个木乃伊,是不是上厕所连手纸都不用带啊?”任安回击道。

“哎呀!吃饭呢!”江奈何故作生气地轻声喊道,而晚风折合着夜色,又舒畅了起来。

“你看。”任安忽然示意江奈何回头,原来那只小黄狗在他们这里收获满满后,兴高采烈地跑到大汉们那一桌,摇头摆尾讨食了。

而那群大汉显然正在酒兴上,未曾想被一只狗上门打扰了,顿时借着酒劲,也想在兄弟们面前显示一番男性的雄风,其中离小黄狗最近的一个人,立马把酒瓶狠狠往桌子上一砸,还没等小黄狗凑到其身前,就一脚招呼了过去,“滚!下次再敢来,信不信把你皮扒了!”

小黄狗挨了一脚,委屈巴巴地跑开,又被那男人吓了一跳,以为还要来踢它,赶忙向马路对面跑去。

“嘀!!”一辆汽车疾驰而过,“嘭!”地一声,小黄狗被撞倒在地上,几秒后,一团殷红的晕影向周围铺开,如同一张红地毯,为昏黄的大街铺起一层沉郁。

“活该!”那个男人看到此景,骂了一声晦气,随即他们又开始喝酒。

“怎么了?出车祸了?”这时,烧烤店门口走出一个人影。

“哟,这不是马哥嘛?”男人站起来,对着他的兄弟们说道:“哎,这是马哥,我朋友,烧烤店就是他家开的。”随即又吆喝一伙人向马哥敬了一杯酒。

“幸会幸会……”马哥漫不经心地回敬一杯,看向马路,那辆车已经开走,只剩一个孤伶伶的小黄点静止在红毯之上。而他似乎真的在观赏一场走秀,“又是哪条狗被撞死了?”

“就一黄狗……”“肇事”的男人随意地回应道,忽然又仿佛有了灵感,开玩笑地说:“马哥,要不你去把它捡回来,后厨加工加工,又能多几串肉。”

马哥摇晃着手里的空酒杯,一脸的轻描淡写:“别诽谤我的店啊,我们从来不用狗肉,都是真材实料的。”

一阵笑声回荡在昏沉的路灯下,也回荡在任安和江奈何两人的心里,此刻的江奈何捂着嘴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路面,仿佛被摄走了魂魄。

任安艰难地张开口,却吐不出几个字,他想让她转过头别看了,可竟不知道如何叫住她,要怎么说?直接叫她的全名?还是奈何?还是叫小何?可是纠结这些重要吗?每当这座不夜城燃起炭火,就有几个可爱的生命从世界上消失,还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呢?

“奈何……别看了,就这样吧。”他逼迫自己说出这几个字,而每个字,都像一辆横冲直撞的车,轧过他的心。

江奈何缓缓转过头来,他看见她眼神中溢满了悲伤,如果可以,他想大勺大勺地把她的悲伤全盛到自己的碗里,就当作她是忘川江边、奈何桥上的孟婆,催他一饮而下,忘掉前世的所有伤心事。

“它好可怜……”江奈何又低头开始摆弄汤勺,其实她和任安想得一样,只是双方都认为自己此时没有权利去表达,因为死亡早就宣誓剥夺了一切,仅剩下喧嚣和沉默。

“对不起,它死是因为我。”任安说,“如果我不喂它,而是赶走它,或许它就不会去前桌,就不会被撞死,是我的错,我让它相信了……人类。”任安愧疚地说。

“那我们去把它埋了好不好?”

“现在?”任安犹豫了,他下意识地看着前面那一桌大汉,他们仍有说有笑地聊着,不知是否还停留在这一话题上,“我们……”

“你还在顾及那帮人吗?”任安还想说话,却被江奈何打断,“就是他们把小狗害死的啊。”

“可是……这样……容易激化矛盾的,他们就是一群人渣,如果他们看见我们把小狗埋了,说不定还会找我们麻烦,我们吃完饭,或者等他们走了,再好好把小狗埋了,好吗?”任安直视着她,他很紧张,也很害怕,他怕江奈何觉得他畏首畏尾,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希望她直截了当地反驳他,然后强硬地拉着他去把小黄狗埋了。恐惧的万丈悬崖,他需要被推一把。

但江奈何没有说任何话,她与他目光交汇,原本冰洁如玉的眼眸,此刻蒙上了一层水雾,焦黑的木炭重燃起一点烛光,被折成祈愿的莲花灯,飘摇在无尽忧愁的波澜。

而任安就是这无尽波澜上的船夫,架着一叶扁舟,徘徊在茫茫的雾气之中,恍惚之间,他看不清自己,看不清这个世界,也看不清身后无数承载愿望的莲花灯。他抬头望向天空,乌云中有龙飞过。

“嗯……听你的。”水雾在沉默中渐渐散去,江奈何终于开口了,并且听从了任安的意思,而世间少有这样的话,能同时给予他感动和苦痛。

江奈何又说:“我想喝酒,我们一人一瓶行不行?”

任安忽然有种沉甸甸的感觉——车钥匙还在自己的口袋里,那把可以打开车门,却永远无法解开心锁的钥匙。

“好……我陪你喝。”


    一位被众生唾弃的酒鬼,将虚无且永恒的时间,倾倒入无限维度的空间里,每一个凝聚,膨胀,最后碎裂的啤酒泡沫,都代表着宇宙的初生和幻灭。他的眼睛透过玻璃杯,掠行过无垠的黑暗,看见地球上,一条不知名的街道旁,有两人各执一杯,祭奠万古浮沉的生命,和吞没光明的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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