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偏僻贫穷,生产力落后。麦子收完,摞在打麦场上,抱着六月的太阳安安静静地沉睡。人们忙着耕翻土地,收割秋田,种麦……
立了冬,晨霜降临,天气骤然变冷,缓好了乏气的人们面含微笑,精神抖擞。背着背斗,戴着火车头暖帽,穿着棉袄,双手筒在袖间,胳膊弯里别着一个粪迹斑斑的大竹罩。人吆着牛,牛拉着碌碡,慢悠悠地碾场。牛尾巴一翘,屁股一噘,稀屎呼啦,主人忙伸出竹罩,一垞热乎乎的牛粪“啪”地一声跌入竹罩,随手一甩,扣在背斗里。
这是数九寒天里一幅朦胧温馨的画面!早已深深定格在我朦胧的记忆深处。
这样的日子是富有诗意的,美得就像一棵雨中的树。这样的日子是缓慢的,缓慢得就像一头暮归的牛。可人们并不着急,冬三个月,闲着也是闲着,晒太阳,谝闲传,还不如在圆圆的打麦场上写首诗,也算不枉此生!
各家各户的麦子碾完,簸净装好,收拾停当,便到年底。闲了下来的人们,载歌载舞,欢天喜地,庆祝丰收。祭祀神灵与祖宗,祈求来年风调雨。
这是延续了千年的文明,本想着,日子会像山头的夕阳一样,不紧不慢地一直这样走下去。手扶拖拉机的出现,改变了这种延亘了千年的文明,也带给乡村前所未有的快乐。
进入七月,碾场时间到了,手扶拖拉机也来了。还是去年的那辆,老实,没有鬼心眼,从不偷奸耍滑。关键是技术好,不滚花碌碡,碾过的麦草干净,且费时少。说好今天来,早上已派人去接了。山高路远,估计下午才能到。
吃过午饭,村里的男人们三三两两,扛着铁锹,到半路去迎接。山村小路本来就窄,许多地方牛踩马踏,土淹路塌,早已不能通行。乡亲们挖土垫石,搭桥补路,尽量使拖拉机能通过。
“突突突”,熟悉的声音从牙和村口传来,乡亲们扛起铁锹迎上去,笑着和拖拉机手打招呼。孩子们兴奋异常,将衣服绑在棍子上挥舞呐喊,大呼小叫,来回奔跑,一蹦三尺高。遇到紧要的地方,年轻力壮的乡亲手扶,肩推,绳拉。拖拉机手不慌不忙,猛加一下油门,“突突突”,弯曲的烟管里连续喷出几股黑烟,我们忙凑了上去,贪婪地吸几口,新鲜刺激,真香!生拉硬抬,乡亲们硬是将拖拉机迎进了村,停在了村口。
满身油污的拖拉机手去洗手喝茶吃饭,孩子们则苍蝇一样围在拖拉机周围,品头论足。座位上总挤着三四个大胆的孩子,加加油,换换档,蹬蹬尾轮。其余的则围在周围,摸摸油箱,水箱,飞轮,抠抠轮胎……饭熟了,母亲们揪着耳朵一个一个提溜回家。
手扶拖拉机似一只不知疲惫的老牛,在圆圆的麦场上飞驰着,将分散的麦子织成一张大网,网住了男人,女人,孩子……
以前用牛碾场速度慢,规模小,一个人赶着一头牛,有几个帮忙的人就可以轻松完成,人多了劲没处使。用拖拉机碾场速度快,效率高,必须全村人老小齐心协力,互帮互助才能完成,这和村里的红白喜事一样。长期的共同劳作,唇齿相依使大家的矛盾更少,关系更近,乡情更浓。
手扶拖拉机碾场是轻松的,快乐的!
拖拉机休息,人劳作。大家热热闹闹地摊场,乐乐呵呵地抖场,高高兴兴地起场,快快乐乐地扬场,和和气气地筛粮食。我们小孩子则挤坐在被太阳晒得发烫的拖拉机后座上说笑打闹。最喜欢拖拉机手将长长的摇棒塞进右侧的圆眼,甩开膀子轮圆胳膊使出吃奶的劲发动车子。“突突突”,机器吼叫,飞轮飞转,烟筒喷烟,随着拖拉机全身抖动,一阵阵麻蘇蘇的震颤传来遍全身,骨头都蘇了,好美!我们常偷偷将鸡蛋洋芋放入沸腾的水箱中,不为吃,只为好玩。
拖拉机劳作,人休息。大家围坐在荫凉处,抽烟,喝茶,看着拖拉机如一叶孤舟在银色的湖泊打着转。高谈阔论,插浑打科,喜笑怒骂,不亦乐乎!连老天也羡慕嫉妒恨,冷不防放个响屁,惊得大家忙忙乱乱奔入打麦场,顾不得自家的粮食还在院子里晒着。
三十多天的时间,全村的男女老少紧紧跟着丑陋臃肿,前重后轻的铁牛大哥,抽百家烟,喝百家茶,吃百家饭,乐以忘忧。麦子全碾完了,千叮咛万嘱咐,送走拖拉机,约好明年还来。大家这才缓两天,然后相约外出,寻找新的生活。
时代在进步,社会在发展,优胜劣汰,历史必然。打麦机一夜之间替代了拖拉机,拖拉机和记忆中的老牛一样,退出了打麦场,也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相比于拖拉机,打麦机速度更快,效率更高,规模却小,简单方便,一家人就可以操作。但人们更忙碌,机器一转起,连上个厕所的时间也没有,更不要说喝茶聊天了。
在打麦机的悍然牛吼声中,再也看不到大家嚷嚷闹闹,齐心协力的情景了。各人只顾自家门前雪,哪管他人房上霜。人情越来越淡了,熟悉的打麦场,也越来越陌生了!再几年,恐怕真要“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了!
“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锈迹斑斑的手扶拖拉机,躲在阴暗的角落,忆往事,叹今生!这,是手扶拖拉机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