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渡魂的守望者

一、渡魂的守望者


他早已记不清自己亲生父母的样子。从他记事那天起,溯就成了他的父母。他花了很长时间才弄明白,溯就是那个常常在他脑海里对自己说话的声音。他知道,溯所说的一切即使他当时理解不了,但长久而言,都是对的。他所提的问题,溯也都会回答。

有一天,当他独自一人躺在床上,他终于忍不住向溯发问。

“你到底是谁,你为什么要照顾我?”

溯沉默了许久。正当他以为溯在努力组织着答案的时候,那个低沉又温柔的声音终于在他的脑海中响起。

“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但,还不是现在。”

他将目光投向墙上挂着的一对打磨得十分锋利的双钩——那是亲生父母唯一留给自己的器物。“那……我的父母呢?他们在哪。”

“总有一天,你会见到他们的。但不是现在。”


他本可以同一个正常的少年一样成长,生活。但是,她的到来改变了一切。一个自称认识他父母的人将她带到少年生活的地方。望着同自己一样的墨绿色瞳孔和深黑的头发,他不得不相信,眼前这个安静、忧郁的女孩就是他的妹妹。当他还没来得及问出自己父母的下落时,那个人就转身离去,永远地消失在了他的生活里。如此这般,他便承诺并担负起了照顾她的职责。只是,他几乎没有过和她肢体上的接触。

在南城的日子平淡地如同渡水河一般淌过。成长,总是在一天天的消磨中蓦然回首时,才发现自己已走过了如此长的路。生活的压力使他变得老成且冷静,平日里同妹妹说的只言片语已逐渐淡去,就连和溯的交谈也变得越来越少。有时,他似乎已经忘记了溯的存在。妹妹还是一如既往地安静,她有时会在夜深的时候独自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望着满天的星斗自言自语,仿佛星星就是她的朋友。

令他难过的是,妹妹很少对他表现过善意,甚至连笑也没有。仿佛在她眼里,他就是一个陌生人。

他曾尝试问妹妹父母的下落。她的眼神变得空洞,随即淡淡地说:“他们死了。”“你怎么能……”他感到浑身一阵战栗,可溯的声音却在脑海里适时地响起。

“也许,她说的是对的。”

那一夜,他彻夜难眠,望着皎洁的月光照在那对双钩上,闪烁着暗淡的寒光。他无法去相信这一切。从那天起,他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他也要找到父母的去处。


她消失了,正如她来时那般突兀。无法描述的寂寞席卷了他的生活,他在日复一日的生计中试图沉浸下来,但他早已不再是孩子。溯几乎不再和他对话,指导他的生活,他又一次怀疑起了溯的存在。当他在现实中沉醉自己,梦境就变得无比真实。凌晨深蓝色的天空,启明星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微风拂过无垠的草原,齐腰的荒草随风摇摆。她就站在远处,风吹起她身上如纱的白色长裙,墨绿色的瞳孔中倒映着星光。她在笑,美得不可方物。

他常常在这时醒来,望见门前台阶上的空旷,内心也感到一阵空虚。他从未见过她笑得那样自然,但那反复出现的梦境仿佛已经深深扎根在他的记忆当中一样。

“溯……”他尝试向溯寻求答案,溯却一言不发。

但是,渐渐地,这一切他也在淡忘,宛若一段荒诞的怪梦,清晨醒时还无比清晰地记得的一切,到了傍晚便全都抛在风里。


直到有一天,他在闲暇之中取下了墙上挂着的双钩,拂去上面的灰尘。他惊讶地发现,双钩尾部的凹凸竟然如此的吻合,仿佛原本就是一体的。他将双钩接在一起,接口处的花纹拼凑出了零星的小字。

“若…溯…”这是记忆里父母给他取的名字,他恍然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陷入了沉思。我的父母在哪里?这是我的名字?还有……溯?

突然,仿佛四周的空间在他眼前破碎一般,他感到一阵令人眩晕的黑暗。紧接着,周围的一切又缓缓亮了起来。他发觉自己正站在一条河的岸边,远处暗色的天空和地平线融为一体,只有面前如黑色丝绸般的河水在流淌着。他用手中的双钩拨动水流,泛起长长的波纹。

“我在哪儿?”他问自己。

“若溯,这是你的心域。”

他猛然回过头去,身后是一个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的瘦长身影,浑身都是近乎于黑的暗紫色,只有两只眼睛泛着幽幽的蓝光。他认得这个声音。溯。

“你曾经问过我,我是谁。现在,你应该已经知道了答案:我是你的渊影。你也曾问过我,为什么要照顾你。那是因为,渊影,从不背叛。”

他沉默了。一直以来,他曾不断幻想过的溯的样子从他被忘却的往事里一一浮现,但眼前的一切还是超乎他的想象。他将手探向溯的身体,却只感受到了一股清凉的气息在他指尖环绕。溯不是实体,但他的确就在眼前。

“溯,我曾经问过你,我的父母在哪。我可以知道答案了吗?”

“说实话,我不知道。”那个温柔的声音在空间中回荡。“但我知道她在哪。”

“她?”

“把你的双钩翻过来,好好看一看。”

双钩背面的接口处还有两个小字。若穹。他抚摸着字的纹路,一股莫名的情感涌上心头。

“她就是你的妹妹。她告诉你她在哪了,不是吗?”

微风,草原,星辰,飘动着的白色长裙。他闭上双眼,四周的黑暗正慢慢消散。他仿佛正从梦中醒来,心中那个声音一直在呼唤:我要去找她,那里有我想要的答案。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长,随风飘动的荒草铺洒下斑驳的橙红。他已经穿过了一望无际的农田,面前是更为辽阔的草原。他加快了脚步。

当最后一缕阳光在地平线上消失,他回头望向夜来城的方向,也回望着那一段他曾经试图遗忘,但又被他重新记起的岁月。多少年了?他不知道。自己早已习惯了为生存而忙碌的生活。而在那之前,他和她的点滴仿佛就在昨日。他回家后为她做饭,看着她望着星星一言不发……他露出了一丝苦涩的微笑,忽然间后悔起那些年自己的冷淡。夜幕悄然降临。

突然,他捕捉到四周细微的响声,有什么东西在附近徘徊。

“小心背后。”久违的溯的声音和空气被划破的尖啸同时响起,他只感到肋下一阵剧痛,可他并未看清敌人在哪里。四周的草仿佛都在晃动。

第二次攻击。这次,他转过身去,用力挥舞双钩,但却只打到了一团消散的雾气。他在一瞬间明白过来自己面对的是什么。黑影,在这个世界里游荡的最顶级的杀手。他没有赢的可能,只能尝试去甩开他们。他加速向前冲刺,可却又被疾风般的攻击逼退回来,背上又添了新的伤口。“溯,帮帮我,我该怎么办……”他近乎疯狂地询问。

没有回答,只有他大口喘气的声音。

可恶,他想。终究还是得靠自己。

在一次又一次的向前的过程中,他渐渐察觉出了其中的异样。黑影,似乎只是在保护着什么东西,阻挡他的前进。也就是说,他可以选择退缩并安然地离开这里。他回想起梦中妹妹的面容,心中突然泛起一丝恐惧。她如果真的在前面的话,那这些黑影……他放弃了幻想。无论如何,他都要去见她一面,那不仅是他所想要得到的答案,而且是他从一开始就在心底许下的承诺:照顾好她。

他咬咬牙,略作修整后再次向前,他知道它们在等他,但这一次,他无所畏惧。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撑过暴风骤雨般的攻击的。醒来的时候,他只感觉到冰凉的衣物贴着他的胸口,血液在凌晨的寒风中仿佛凝固了一般。他躺在草丛中,望着天空,依稀几颗星星点缀着即将被黎明唤醒的幽夜。他坐起身来,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立在不远处。

“溯?这是我的心域?”

那身影没有回头,荒草在他周围随风摆动。“不,这是现实。”

“你能到现实中来?”

“孩子,”溯的声音第一次在他脑海之外的地方响起,“那是因为你唤醒了我。”

“唤醒?”

“当一个人的自主意识无比坚决的时候,我们作为他的渊影,就有机会让自己的精神力量外化,重获我们之前的形体。你做得很好。”

四周出奇地安静。“是你解决了那些黑影?”

溯仍旧望着远方,仿佛是第一次独立观察这个现实的世界。“是的。”

“那……若穹呢?”

“她就在你身边。”

终于,在天边微微发亮的时候,他看清了不远处的人影。她和梦里的相逢一模一样,白色的长裙,双目禁闭,和他一样躺在草地上。他的心开始狂跳。

“若穹?”

他缓缓地靠近,仔细地端详着那张稚气仍存的脸。突然,若穹的眼睛猛地睁开,那双墨绿色的瞳孔在他眼中无限地放大。他感到自己的灵魂正在被剥离,世界正经历着塌缩又重建的过程。当他恢复了知觉,他已身处一片广袤的空间当中。他就站在湖面上,水面平整如镜,倒映着黑色的苍穹和满天的璀璨星光。

“若溯。”一个他从未听过但却又感觉无比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回过头去,那是另一个黑色的身影,头上梳着发髻的形状,瞳孔泛着暗紫色的幽光。

“我是穹。这是你妹妹的心域。”

他望着面前的黑影一言不发。他为什么能进入别人的心域?

“溯,你来这里,是为了兑现你当初的诺言,不是吗?”穹缓缓向后褪去,从他的胸膛中又幻化出了一个缥缈的人形。那是她,面无表情,双眼紧闭。“帮我唤醒她,这样她才能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

“我该怎么做?”

“你是她的血亲,你应该知道怎么做。”

他当然知道。这一路上他已无数次想过自己可能错过的一切。他缓缓走上前去,伸出一只手,抚摸着她的脸颊,低声呼唤着她的名字。她的身形在慢慢地凝聚变实,四周的黑夜也正在慢慢变亮。最后,他看见她的嘴角露出了一抹久违的微笑。

“若穹,回来就好。”


明月高悬在空中,小船随着渡水河泛起的涟漪而微微晃动。他点起一支蜡烛,将温好的酒倒入自己面前的杯子当中。

“溯,这样的生活,其实也挺不错的。”

“你不会想她吗?”他面前的身影发话了。

“当然会。但,我们都长大了。穹答应过我,会替我保护好她的。”

“说道穹……你来到这里当摆渡人,就是因为穹当时告诉你,你的父母还活着,只是永远不能回到夜来城了?”

“是的,”他叹了口气。“我唯一想到的地方就是这里。渡水河的彼岸。到那里去的人,会因为渊影的诅咒而永远无法回来。”

“你见到他们了吗?”

“没有。”他将双钩攥在手中,抚摸着上面的纹路。“就算见到了,他们可能也忘记了我的模样。我也没办法踏上那里的土地和他们重逢。”

他喝干了杯中的酒,听着富有规律的浪涛声,望向船篷外的天空。

星星,正闪着若有若无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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