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的灯总是比别家亮得早。陈素梅蹲在缝纫机前改校服时,透过玻璃窗能看见那抹暖黄,像颗嵌在青砖墙上的琥珀。张师傅的修鞋摊就在灯底下,五十岁上下的人总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指甲缝里嵌着永远清不干净的胶水渍。
第一次注意到他是在深秋。陈素梅的儿子把校裤刮破了洞,她攥着布料在巷口打转,看见修鞋摊旁歪着块木板,用红漆写着“改衣补裤”。张师傅接了裤子,手指在破洞上比量两下:“明晚来取。”声音像浸了水的棉花,软塌塌的。
后来她常去他的摊前送活儿。小孩子长得快,校服裤脚年年要放边,张师傅总记得在裤腰里缝道松紧带,说省得孩子吃多了撑着。有回她来取衣服,正赶上他蹲在地上给流浪猫拌猫粮,铝盆里的米饭拌着碎鱼干,蒸汽混着秋阳在他发间织出层金边。“这猫腿瘸了,”他擦着手,“巷尾王阿婆喂的,她走后就没人管了。”
深冬的雨夜,陈素梅给晚归的儿子热饭,听见窗外“哐当”一声。推窗望去,修鞋摊的灯还亮着,张师傅正冒雨收晾在铁丝上的衣裳——那是她下午忘收的蓝布衫。他的蓝布衫早被雨水浸透,却把她的衣服小心地裹在怀里,像捧着件易碎的瓷器。
开春时,巷口的玉兰开了。陈素梅发现张师傅的工具盒里总放着包润喉糖,薄荷味的。她想起他说话总带着痰音,便在送改的衬衫口袋里塞了两盒。第二天取衣服时,口袋里多了把印着玉兰花的油纸伞,伞骨上用红绳系着张字条:“雨天路滑,别摔着。”字迹工整得像小学生描红。
梅雨季来临时,张师傅的修鞋摊支起了塑料棚。陈素梅坐在缝纫机前,能看见他在棚下补鞋的剪影,脚边蜷着那只瘸腿猫。有天她路过摊位,听见他正跟隔壁杂货店老板说话:“素梅眼神不好,缝纫机光线暗,我把灯往她窗下挪了半尺。”声音轻得像怕被风听见。
立秋那天,陈素梅的儿子考上了重点中学。她买了两斤酱牛肉,想送去修鞋摊,却看见张师傅正在收拾工具。“我闺女接我去新区住了。”他指腹摩挲着磨得发亮的锥子,“以后有活儿...去对面街找老李头,他手艺不错。”
巷口的灯在那晚熄灭了。陈素梅望着空了的摊位,突然发现窗台上不知何时多了袋晒干的桂花,用牛皮纸包着,角上画着小小的缝纫机图案。她想起这半年来,每个加班的夜晚,那盏灯总会在她熄灯后才熄灭,像颗固执的星星,守着整条巷子的梦。
新年前夕,陈素梅去新区看朋友。在热闹的菜市场转角,她忽然看见熟悉的蓝布衫。张师傅正蹲在地上给人修鞋,脚边的铝盆里盛着米饭拌鱼干,瘸腿猫正绕着他的破布鞋打转。摊位上方悬着盏小灯,暖黄的光映着他鬓角的白霜,像极了巷口那盏守了她三年的灯。
她没出声,只是默默转身。菜市场的人潮在身边涌动,她忽然明白,有些陪伴就像老巷里的灯,不必说什么暖人的话,却在每个寒凉的夜里,把光稳稳地投在你回家的路上。就像他曾把灯移向她的窗,就像她至今还留着那把画着玉兰花的伞,有些心意,早就在日常的琐碎里,织成了最温暖的网。
第二年春分,陈素梅在窗台摆了盆玉兰。路过巷口时,她看见新搬来的修鞋匠正在挂灯。灯泡亮起来的瞬间,她恍惚又看见那个穿蓝布衫的身影,蹲在地上给猫拌猫粮,指尖沾着胶水,眼里映着人间最安静的光。原来最深的牵挂,从来不是唇齿间的甜言,而是你知道,在这世间的某个角落,总有一盏灯,为你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