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四十分,闹钟划破沉寂。我在枕上怔忡两秒,想起厨房备好的食材,终究不敢贪恋这份温存。昨日浸好的有机菜花在沥水篮里泛着水光,冷冻的肉块已在冷藏室解冻出恰到好处的柔软。
这是我在老厂最后八个月的某个寻常清晨。
瘦肉在砧板上显出细腻的肌理。我将它切成纤丝,裹上芡粉,动作间带着二十年来养成的韵律。洗漱时的水声惊醒了沉寂的厨房,待瞥见时钟已指向七点十分,才惊觉晨光易逝。原本计划冲泡麦片的热水尚在壶中沉寂,今日的早餐又要在班车上解决了。
炒锅在灶上泛起青烟。腌好的肉丝滑入热油,瞬间绽出金边,像时光在锅里开出花来。菜花入锅的刹那,水汽蒸腾而起,带着田野的清香。明明计划快炒出锅,手下却不自觉多翻了几铲——这些年,连做饭都染上了谨慎的习性。装盒时看见微微焦黄的菜花,忽然想起初入厂时母亲的话:“火候到了,味道自然就对了。”
七点三十九分的班车准时出发。八点过原公大桥,天边白云处泛着碎金。八点二十五分,班车缓缓停靠在老厂区的香樟树下。
开门瞬间,樟木的清香扑面而来。这味道浸透了我最好的年华——二十岁初入厂时,工装总染着淡淡的樟香;二十五岁和肚子里宝宝一起漫步在香樟树道;如今到了退休的岁数,又回到这片熟悉的土地。
好在节后头两天已整理完工装架。虽电脑尚未到位,四五个人互相配合着,倒也将急需的工装都找齐了。空档时开始收拾我的新办公室,昨日洗净的窗帘重新挂起,粉红的月季花在新花瓶里含苞待放。只待电脑就位,便要开始这段最后的征程。
车间后的空地是新发现的桃源。勤快的同事开垦出一分见方的土地,我带来的种子在泥土中沉睡。蒜瓣埋进湿润的土壤,青菜籽撒成规整的方阵,保洁大姐特意从家带来的蚕豆种子挨着地边排列。浇水时想象着青苗破土的模样,竟比等待新电脑还要心切。
午休时漫步厂区,每一个转角都在诉说着往事。镀锌车间外墙的爬山虎比当年茂盛许多,第一车间门口的石阶被岁月磨出了凹痕。在钳工班驻足,仿佛还能看见年轻时那个穿着工装、扎着马尾的姑娘,正拿着图纸跟师傅请教。
三十年,原来不过是从一个清晨到另一个清晨的距离。
站在香樟树下远望,山岚正从秦岭余脉缓缓升起。这片建在山坳里的厂区,把城市的喧嚣隔绝在外,只留下从容的时光。生产线还在运转,但节奏明显慢了下来,像位步入暮年的长者,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沉淀后的安详。
忽然明白,我种下的不只是青菜和蒜苗,更像是在这片承载了青春的土地上,埋下希望的印记。待来年春天蚕豆开花时,我或许已办完退休手续,但这片土地会记得——有个女人在这里完整地走过了她的职业生涯,从青涩到成熟,从起点回到起点。
这八个月,或许不该看作是职业生涯的倒计时,而是一场与青春的和解,一次向岁月的致敬。
山风轻抚脸庞,忽然觉得,能用三百个这样的清晨为职业生涯画上句点,实在是岁月馈赠的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