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山15

那日鸳鸯做对影成双

狂风席卷一切的声浪,由远及近直传到张家小院,带来的尘沙遮糊了视线,大堆落叶被挤到屋檐下。

这时文秀端坐在一把矮凳上,蹙着眉头,手展一张小纸瞧看。很快,她就把信纸搓成小圆团踢进了火灶里,灶里腾起一点火团,眨眼间烧灭了。承河老汉喉咙糊着痰,一直咳不出,很是受苦。趁着清嗓的间隙问:“秀儿,咳咳......唉,我听来不少闲言碎语,咳咳......”承河老汉终于咳出老痰,顿了一会又道:“要知道咱村人的嘴都是老太的棉裤腰,又松又脏,污耳朵唉。刚才那殷家大儿子送粮来,不是还在外站了一气么?连他那样念过书有见识的,也学人嚼舌根?”文秀这才想起,刚刚来人是谁。他说了什么?呵呵!这样一想就又透着些古怪。

那围短墙,墙头上一列排着破瓦滥罐,收掉了葱秧子,更是低矮。那人既不是像他们一样的泥腿子,怎么,和那跳梁越墙的偷儿一样,不光明正大的叩门入院,却偏偏要攀了那半堵矮墙跳进来行事,实在是不君子。一早,听到那几下敲窗的响动,文秀发觉有人立在屋门外,以为又似那天的事故,当下心里翻江倒浪,各种凶相又回转到脑海:嵌满男女残肢断臂的石墙、血色花雨、石化的五彩羽翅大鸟是梦非梦,还有方六那豆粒大眼睛里射出的贪婪贪婪、他倒插在粪坑里的景象,文秀停不下自己的思想,它们把她带到另一种世界里,反复对她拷问。也不知过了多久,“砰砰砰”急促叩门的声音,才把她解救出来。

来人见文秀镇定立在一旁也不叫嚷,也定了定心,小心翼翼往墙外张望一番,点着食指朝东屋示意,见文秀还没有动作,又把一个半大布口袋从腋下抓出来,捧出一把展示给她看,不经意地把粉末蹭了半张脸。他收回搔额角的手,抬头就见到了姑娘嘴角隐隐的笑意,作势又要搔弄额角,想起手上还沾有面粉,很难为情的笑着,漏出洁白的牙齿。晨曦的一束光映亮来人的“雪白”脸庞,脸庞的表情由兴奋到焦急又转到欣喜,来人脸上干净的笑容使文秀下了门闩。这样子,他就坐在了承河老汉的被铺边上。一边应付着老汉的客套,边打量起屋子。屋子东墙贴了喜庆的旧年画,画下面空墙上扯了几条绳子,挂了许多一束一束的干药草,布帕子,葫芦干条,还有几个大小不一的葫芦玩意。紧贴北墙摆设一对儿暗红箱柜,上面摆着一面有裂纹的大镜子,镜旁有些瓶瓶罐罐摆放的很整洁,另一个箱柜上只放一敞口箱子,能看清里面的书册、头饰、手帕等等小零碎。箱柜东角贴墙又一张四方旧木桌,摆了两只没收拾的药碗,紧靠着桌脚放有把尿壶和很小的一只木盆。他正坐着的铺位,被褥虽很旧了,却很洁净。进门口挂有一旧白布帘子,上面是针锈的山水图。

文秀听得屋里传出爷爷不断道谢还有咳嗽声,也有那人说话的声音,不过话语太轻,完全听不清内容。想着来者是客,手上就多出一把茶壶出来,正好爷爷从里喊道:“秀儿,咳咳,给长林弄口热茶喝,”文秀应声,听见他又说了几句,就从屋里出来。承河老汉又响起连串的咳嗽,“贵人家来了,一杯茶水都没喝上就走,咳咳,太不像话......”文秀拎着把茶壶,倒弄得进退两难。她也觉得爷爷的话在理,可奈何客人要走,只得代爷爷送客。

他走出屋门并没直朝院门出去,在当院停下,送客的文秀也随着停下。文秀看他支支吾吾半天,一句话也没吐出样子很是好笑,她也不搭言,面上不作表情,安静等在一旁,有些打趣的意思。他憋红了脸,最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出来,试着递到文秀手里。可看那姑娘,侧身向着初起的阳光,用右手拇指食指,依次抚弄着左手五个指头,眼睛望着那白里透红的手指甲,并不正视自己。她身上穿着的是破旧的衣裤,浆洗的看不出本色,又没有款式花样,确很是干净,又伶俐的感觉。姑娘不理他,犯难之下,小心把信纸放在了文秀的脚边,用手比划让文秀捡起来,然后头也不回跑出篱笆门。

男人确实没对她讲一句话。至于他留下的那张信纸,更不必对爷爷讲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人都没和我搭言,只是看了会院墙上那些瓦罐,想是觉得新鲜吧!”文秀心虚地诓过爷爷,自进自己西边屋里去了。

自此,凌晨时分都有叩击瓦罐声响在西侧院墙,俟文秀出外查看,就能见着一张信纸压在固定的一只瓦罐内。文秀当然知晓信是谁人送来,也不看,都把它踢进火灶。又几日,随信而来了一串好看珠子,然后再是手帕,发卡子,糖球......文秀不曾得到过这些,本以为不肖想这等物件,可等到亲自受了,又是另一种喜爱。心想,他和我同村,仅一墙之隔,常常公开见面也无妨,怎么每日写信?想着读过书的人可能有另类的浪漫,进而想到那人的面貌,脸上也会发烫。慢慢的,文秀也并不把它们踢进火灶,展开细细看过后,都仔细收到一只盒子里,时常拿出看看。承河老汉当然对此毫不知情,见她日渐开朗,以为是清去债务,闲言碎语也日渐消停的缘故,也很开怀。

有女怀春,吉士诱之。两性之间的吸引,如在最初期的一个关头摆脱掉了,就摆脱掉了。如果摆脱不掉,那么,就要慢慢地挨着来,以至成熟。文秀,是个极聪慧的女子,又是极美丽的女子。现在有一个英俊的男子,每日里给自己书信传情,老在自己眼前转来转去,这自然会引出情愫的,她起初只是好奇,现在通过一封又一封信,知晓他的才学。这样的人也是大家愿意谈论的,她就不能对他老是置之不理,未免太不合人情,便要给他回份礼,至于送什么,文秀着实费了番心思。自己拿不出钱,只好送个重心意的,想来想去不如给他锈付汗巾帕子。就这样每日抽时间做起来。

另说长林那头写了那样多的信,日来日去,没有看见什么反响,也没接到什么回信,心里很是焦灼。想去打着探望承河老汉的旗号,探听一番,可他与老汉并不十分交好或有相同的爱好,也没沾亲带故,没理由光明正大的去到张家,只能瞒着众人给自己当情感的邮差。等到落雪那日,长林放信纸时有了新发现,这一发现使他心花怒放,顾不得上冷,竟把外面的大衣脱了拎在手上在半空打圈,不顾一切的在大街喊将起来。文秀听着他的狂欢,不由笑意堆满眼角嘴角。这样的两人,就有了非见面不可的理由了。

次日,文秀拿回新信纸,心里不由得扑通一阵乱跳。屋外并没人,爷爷断不会过来西屋,她眼睛里看着信,耳朵可是听着窗外有什么响动没有?她用手慢慢展开信纸,好像闻到一阵香味,扑进鼻端。这样相同的信纸自己早收了一满盒,可今天的这张,尤其称心。字也好看,纸也馨香。文秀也不是没想过写一封回信,可她的字迹实在少练丑的厉害,学识又那样低,怎么拿得出手。心想,既然认定是他,不如,等哪天鼓足勇气,早早等在墙边,把要说的话亲自说出的好,省得麻烦。

又几日天刚擦黑时候,按捺不住的长林先上了门。承河老汉也很纳闷这年轻后生怎会夜晚登门,念着上次带来的半口袋精贵面粉,又想起上次连口热乎茶水也没喝上就辞别的失礼,连忙喊文秀出来张罗茶水。文秀早就看到那人进到院子,又听他和爷爷攀谈,心里把信中的内容合上他的声音,脸就不住的发烫,就总步不出屋来待客。心境不似从前,本以为自己没小女子那般的羞怯情态,原来也不尽然。她找出那串珠子戴着,又找出两件衣服换来换去,等爷爷喊她了,也没做出决定,又穿回常穿的那件,出屋前仔细的扥了扥衣角。

文秀进到东屋,长林一眼就看到她脖子上戴的珠子,眼珠子就亮了几分,两人没说话,双方脸颊都先绯红了一阵。长林突然立起来,说道:“爷爷,今晚来得唐突,实在是家里人咳嗽的厉害,想起上次爷爷说过,张姑娘有服药对咳嗽有效用,今日一来,爷爷咳症确也见好,想借姑娘去家里,帮着也给配副草药吃吃。”说毕,并不直视老汉,也没看文秀,只盯着桌腿下的那只尿壶。“让秀儿去看看倒无妨,不过她恐怕帮不得什么忙。一个村又不远,秀儿,你快去快回罢!”承河老汉并不多想,只想着今日一去,也是给多日来的帮助的一个回报,很是愿意。“事后,我亲自再把姑娘送回,爷爷放心。”

于是长林在前,文秀在后,出了张家院子,路上没碰到什么人,之后离张家越来越远。文秀停住脚问道:“我们不是要去你家吗?”“别紧张,这你也不陌生,难道还能把你拐跑了不成。”这时,天色已经有些晚了,月亮又被几层黑云遮盖住,文秀往前看见了村边那条小溪,溪水早已冻结,溪边一排的树林子,离他们不远处有一座小山一样的柴禾垛。到了这样的地方,她不能不狐疑,站住不敢向前。长林说道:“只这里是安静的能说话的地方,你怕我......”文秀站定默默没有做声。一会说道:“不是要去你家看看,帮着婶子看咳症的嘛。”说这话时,声音就小了许多,不免把头低了下去。长林走近她一步,低声道:“文秀,你还不明白嘛?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一说。”文秀继续低着头,小声说:“我们有什么话必须要来这里说呢?”“哈,我写了那么多封信给你,你一封也没回复给我,等了好久,才等来一个帕子,我,我不清楚,不确定,那上面绣的是一对鸳鸯呢。”长林耐不住,挽起她的手,说道:“我们到那里去慢慢谈谈,到底我理解的对不对?”一面说,一面牵起文秀往柴禾垛那去,文秀尝试几次想把他的手甩开,可他实在下了大力气,也就随他牵着走到了柴禾垛。文秀和长林在这里,完全的与外处隔绝,自然的可以尽情将双方思慕之情说出来。忽然间,云影一闪,露出整个圆月,照着冰面和大地都雪亮。两个并列的人影,挨得很近。文秀看到地上的两只影子,实在不好意思,便说道:“爷爷一人在家,我不安心,我要回家了。”文秀用手理了理头发,走出柴垛,低头又理了理衣角,抢先便走。长林在后面慢慢走着,乐从心起,直笑到脸上来。数月来的愿念,终于在今日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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