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团是二师唯一驻在黄河南岸的团,整个二师在黄河北,大部分布置在河套一带。二十团的北面是波涛汹涌的黄河,南面是浩瀚的毛乌素沙漠,她被挤压在东西长120余里,南北宽十余里的鄂尔多斯边缘。二十团1970年组建,有2000多人,以天津知青为主,还有北京、青岛、绍兴、呼市等地知青。除连长、指导员、军医是现役军人外,没有复员兵,清一色的知青。二十团在二师以至整个内蒙古兵团小有名气,她以自然条件和物质条件的艰苦出名,以知青‘特别能战天斗地’出名,也以‘散、乱’而出名。他们在人们的眼里好象是‘瘟疫’,是一群打家劫舍的江洋大盗。在师部招待所,在师部医院,在各团,在包兰线的火车上,谁见了二十团的人都头痛。记得1973年,兵团有位副司令员到二十团视察后,含着泪花说:‘按你们目前的这个样子,都够送军法处了,可是看到你们这儿的自然条件、物质基础,和部分干部的表现,能呆在这儿不走就是好样的!我向你们致敬了!”
这一段话,是二十团战士李志奇在《整编前夜》一文中介绍的情况,这悲情的一面,不仅局限于此,还有在更让人难以想象的困难条件下,所伴生出来的许多人和事。1974年下半年,二师领导组建了一个工作组,组员是从其它团抽调组成的,他们开过黄河,分别负责对二十团一个连队的整顿。师部放出的话是,只要谁能保证把二十团稳定住,搞上去,立即就地任命他为二十团的一把手。结果没有一个人敢一试身手。这中间究竟有多大困难不能克服呢?它与整个兵团之间存在着怎样的联系呢?是孤立的现象?还是具有普遍性呢?这一切,在时守境迁之后,我们翻开一卷卷兵团战士的回忆录,和一些写真集,个中的描写与记述所反映出来的问题令人眼角生泪,不忍卒读。下面让我们先从二十团说起,一层层拨开这段辛酸的往事,来了然当年发生在兵团知青队伍中的悲情问题。
三师二十六团八连指导员在全连大会上公然对知青们宣称:“这里过去是劳改队,他们是大劳改,你们是二劳改。”连长则公开散布说:“连长,连长,半个皇上”,并经常对知识青年强调:“你们是来改造的,受教育的。”在这种思想的支配之下,八连的战士完全成了劳动力,不服从要求就受到各种处罚。在这个连队里,“战士患病,不管什么病,发烧不到38°不准休息;女战士来例假也得下水挖渠。按照连队领导的说法:‘只要能爬起来,就得去干活’,‘活着干,死了算’。一位女战士因病上午未出工,下午连长就勒令她完成全天的任务,完不了不准下工。该战士不敢回去,一直干到深夜,累得走不动了,就跪着脱坯,边脱边哭,其他女战士看着暗地流泪,也不敢去求情。当晚,这名战士大哭一场,写下绝命书,经战友们再三劝解才未走绝路。”“有位战士肚子痛得直流汗,领导说她是吃饱撑的;有一位战士发烧到40°,军医不管,去找连长,连长说:‘40度有什么了不起,还没开哪,开水才100度!’由于没有及时治疗,这位战士的病转成了慢性肾炎;一位女战士被连长踢了两脚,一边哭一边同他讲理,连长更是火冒三丈,‘你不服管,我连长不当了,也要打你!’女战士逃进老乡屋里,连长追进去将其按在炕上拳打脚踢,把老乡炕沿上的砖都打掉了,方才解气歇手。”
就是这样一个连队里,三年中,战士被打7人,关押10人,给警告、严重警告、记过、撤职等处分15人,被管教的知识青年共计29人,占全连总人数的四分之一。连长、指导员、军医还利用职权奸污、猥亵女战士多人。象这样极端的例子不多,但相同的情况在各师、团、连队中都有。按1973年的全兵团调查报告中反映的问题,在四年内,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有28个团发生过干部捆绑吊打、关押体罚知识青年的事件。有的单位私制刑具,乱用刑罚,还有少数领导带头残害知识青年。许多的连队领导,对知青的身体健康关心不够,尤其是对女知青 的生理特点缺乏照顾,有的连队妇女病高达40%;有的连队常年吃不上青菜,喝盐水,吃咸菜度日;睡热炕、供热水、喝开水等问题都没有很好地解决。面对这一切,兵团的战士们有理由愤怒,他们向上级和领导反映问题,提意见,有的还上书党中央,结果这些人几乎无一例外地受到了冲击。有的战士只是给领导提了点意见,就遭受到残酷的政治迫害。二师十九团六连知青刘海舟的情况就是最好的例子:
“我对团五年规划和指导员提出了几点看法,意见还没讲完,指导员就粗暴地剥夺了我的发言,没收了我的发言稿,并宣布散会。会后,他带着一伙战士来我们宿舍,说我发言的观点是反动的,随后就对我围攻,辱骂殴打了一通。第二天,指导员在全连大会上宣布我的观点是反动的,勒令我反省。我不服,曾向有关上级做过申诉。然而,当我回到连队时,竟受到了灭绝人性的政治迫害。他们将我说成是‘五.一六’分子关押起来。指导员用手枪口在我的头上没命地乱捅一气,然后抡起枪柄向我劈头盖脸乱打,自己打累了,还组织一批战士轮番对我进行拷打,昼夜不断达十几天。直到我奄奄一息,处于休克状态,他们才进行抢救,但我的静脉已经萎缩,无法进行输液了。当时,我已经被公认为是必死无疑的人了,这才停止了折磨……。”
1973年9月5日,二十一团发生殴打青岛知识青年事件,则属于另一种性质的恶性事故。其起因是三师二十一团中的部分知青,按城市分帮结伙互相逞强,造成了不同城市知识青年之间的紧张关系。在这一天,青岛知青打了包头知青;次日,包头知青聚众报复,又发生了伤人事件。二十一团的领导对少数青岛知青的随意打人骂人,拦路闹事、大闹驻地附近的生产队瓜地等违法乱纪行为深恶痛绝,在处理打架的问题上明显偏袒包头知青。团参谋长甚至对包头知青说:“你们包头兵心不齐,有什么事是自己顾自己,难道你们就不能组织起来,对付一下,要不然以后他们还会欺压你们。”在团领导的暗示下,一批包头知青在六连集中,并从二十二团找来了一些帮手。青岛知青已经看出形势不好,两次向团部反映情况,团参谋长不仅不制止,还要求包头知青“不准许带铁器,不准许打上部,不准许打死人,让他们知道厉害就行了。”当晚,几位因打架而出名的青岛知青避走,参谋长立刻派人四处追寻,并用卡车将几十名包头知青送到了临河县城。结果没有找到对手,参谋长知道了那几个青岛知青在三连,又派车到临河把包头知青送到三连。6日凌晨,殴斗在三连展开,有80多人加入打架队伍,20人挨打,15人受伤,重伤8人。
这一桩兵团史上有名的挑动知青打知青的公案,搞得兵团中人心惶惶,知青出工率骤减,如六连的214名知青,事件发生后四、五天内,基本处于停工状态,只有7人继续出工。知青们晚上睡觉都提心吊胆,不敢靠近窗户,把门顶得紧紧的。有人借机请假回家,有的不辞而别。消息传到包头和青岛两地,更引起了知青家长的强烈反应。大多数家长来信、来电报打听子女的情况。一个被打伤的青岛知青家长,四次来电报,坚决要求孩子回青岛治疗养伤。有的家长则在青岛和包头的知青办公室活动,要求把孩子从内蒙古兵团要回去。有些青岛知青家长甚至每天去火车站接自己的子女,接不到就大哭一场……。
在这一系列的事件和风气影响下,加上兵团战士年龄和经历的增加,他们的思想和性情都在随着时间慢慢转变,原来的纯洁劲到后来几乎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再难看到了。一些兵团战士,经常携带匕首、刮刀,自卫的同时又争强斗狠,寻衅闹事,所以各地伤人、死人事件时有发生。为此,兵团特别下发了一份收缴凶器的通知,要求各个连队对所存凶器进行彻底大清查,收缴保卫部门处理,并严禁购买、制造、保存和携带凶器,违者严肃处理。在当局的重视之下,兵团战士的胡作非为在内部有所收敛,但一脱离开组织,就变得放肆起来。其中最为当事之人引以为豪而津津乐道的,是兵团后期,知青在铁路线上的逃票行为。按他们的说法,那就是“老子‘八年抗战’还要买票?’不过,这一切说来话长,又事出有因,有些还令人萌生同情之心。
兵团知青三年有一次探亲假,头几年的时候,对这一政策控制较严,但后来限制逐渐放松,除事假、病假之外,还有许多私自回家的现象。尤其到了春节,除留几个人看摊以外,大多数人都要赶回家去与家人团聚。车票不能报销了,人们平时省吃俭用节约下来的钱往铁路、公路上送,想想就让人有气,省钱“蹭车”的花样也就应用而生。据不完全计,大约有如下四种方法,一是涂改用过的车票,只要手艺细,自然可以天衣无缝,以假乱真。往往是车票往来传寄,一张车票有时能派上3、4次的用场。这一手被铁路查票打眼的办法给破解了。二是几个人你应付完了查票,再找借口传票给我,大家堂而皇子地以混票的形式过关。这一手被铁路查票时禁止人员流动给破解了。三是摸准查票时间、地点,预先在车上花几角钱,补几站地的票,应付过去以后安然直抵目的地。四是冒名顶替铁路职工子女,用公务票或探亲票的名堂过关斩将。更有甚的,一切证件通通伪造。五是好言好语好吃好喝结交乘务员,自己得利的同时,战友们也跟着能沾光。六是搭乘货车,悠哉悠哉,虽然慢一点、苦一点,但不用操心。七是胆大包天,无票乘车,比有票还得理。遇到查票,脸不变色心不跳,要票没有,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或者借人多势众,干脆全不买票,逼急了就以武力威胁,看你奈何!最坏的结果是被轰下去,下趟车就蹭上了,不达目的绝不罢休。某年春节,包兰线上曾发生一列快车,不得不在中途甩下两节车厢。厢内坐满的全是蹭车的兵团战士。发展到后来,“蹭车”的队伍越滚越大,几乎所有的兵团知青都有过这类经历,一句“我们是知青,兵团的”,就成了无票乘车天经地义的理由。
火车好蹭,汽车就难了,该花则花,能蹭也蹭。在这条线上,兵团战士不挑不拣,不管是兵团内的车,还是地方上的车,不管卡车、轿车、吉普车,甚至马车、牛车、毛驴车,只要能顺路,有什么拦什么,同意不同意都蹭上去。有些人不仅搭顺路车,对车上的东西也顺手牵羊,甚至仗着人多势众,逼不顺路的车“为人民服务”。地方上的司机,对兵团人的随意拦车颇为头痛,但也没办法。社会上的人们对知青的蹭车行为,亦多少抱有同情态度。在当时的中国,谁家没有几个上山下乡的知青子女呢!
这一切就是悲情二十团问题的社会大背景,只不过他们做得更为“出类拔萃”一些罢了。二十团最终因“不可药救”而被逐一收编到了黄河北岸各个师团,李志伟所在的第七连由十七团接收。然而在整编前夜,“战士的心在淌血,巍巍乌拉山,涛涛黄河,莽莽大漠可以作证,我们满怀激情来到边疆时可不是这个样子!那沙丘、那草滩、那被开垦出来的处女地、那一排排整齐的营房,哪一处没有我们洒过的汗,流过的血,那是用我们青春年华浇灌出来的,我们怎能将她抛弃啊!宁愿啃窝头也不愿离开这片土地,大家对这片土地眷恋如此之深。急得团党委下令,党、团员带头走,否则就地开除。血液在战士的身躯中流动、发热、发胀,此时此情又能向谁诉说?不知谁带着头,他们将基建剩下的柳笆、木料、能拆下来的门窗堆在一起,燃起大火。火辟辟剥剥地燃烧着,火光直冲夜空。他们毫无睡意,喝着酒,唱着一曲曲荡气回肠的歌。好象明天他们到的不是十七团,迎接他们的不是米饭炖肉,一个个象即将就义的勇士,似奔向火中的凤凰,那样的雄浑、悲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