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中国人的爱情,不谈激情,多谈恩义。
以前看武侠小说或者电影,英雄与美女,救与被救之后,多半是以身相许。
这“爱情”的成分就很值得怀疑,包含着感恩、崇拜、归顺,但是没有现代意义上的平等、欣赏与激情。
我们的爱情神话也是如此。
细究起来,我们的爱情神话传说其实是不谈爱情的。从头至尾,谈的都是婚姻和伦常,世俗男女的世俗关系,一切都落在扎扎实实的生活里,诸如生儿育女,女织男耕,一蔬一饭,容不下自我、浪漫等等。
拿最著名的“牛郎织女”来看。
有爱情吗?没有,动心起念只是牛郎缺一个媳妇,这勉强的爱情发起是源于胁迫。牛郎偷了织女的羽衣,让织女没办法返回天宫,这等于切断了翅膀,让一只天鹅强行坠地,这个是传统理念的务实和无赖。和自由选择,自主意愿毫无关系。后面,织女抓到机会义无反顾返回天宫也就顺理成章。
没有囚徒甘愿长久被囚。
这明明是个很悲催的女性被贩卖的故事,现在变成七夕情人节,变成男女互表衷情的节日,有点让人哭笑不得的荒谬。我想每到夫妻相逢的这天,织女还愿意见见牛郎,应该大半是出于母性,对牛郎的眷恋应该不多。不然她没理由披上羽衣义无反顾地回归天庭,归根到底,她是曼妙的仙女,天上才是她的家。
我们现代人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织女大约连恋爱也没有,是直接坠入了“坟墓”。
对此,天才作家张爱玲很敢下笔,《鸿鸾禧》里她写花团锦簇、烈火烹油的婚庆场面,却用“僵尸”描绘新新娘子。她写:“半闭着眼睛的白色的新娘像复活的清晨还没有醒过来的尸首,有一种收敛的光。”
怕人看不明白,张爱玲在《易经》里做出注解:“他们给她穿上了层层的衣物,将她打扮得像尸体。死人的脸上覆着红巾,她头上也同样覆着红巾。注重贞节的成见让婚礼成了女子的末路。她被献给了命运,切断了过去,不再有未来。婚礼的每个细节都像是活人祭,那份荣耀,那份恐怖与哭泣。”
触目惊心的笔触,写的是婚姻作为女性唯一归宿的体制下,女性背负的无奈,婚姻像是一条线,一脚天堂一脚坟墓。从此,她是妻,是媳,是母,偏偏就不再是一个有血有肉,有魂有灵,有情有趣的活生生的女子。
也难怪《红楼梦》里贾宝玉说: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
第二著名的是白蛇传。
白蛇娘娘化作美女来百年前许仙救命的恩情,为此断桥施法布雨制造相遇,之后盗官银资助许仙创业,婚后凭法术开医馆创业。白蛇娘娘机关用尽,只为拼一个“贤妻良母、夫唱妇随”的传统家庭。
她和许仙的爱情也就非常稀薄。
因为爱情要平等真实,在关系里照见彼此真实坦诚的“自我”。但是,很明显,白蛇和许仙的爱情建立在“欺瞒”上,缺乏真实的互动。
许仙不知道白蛇娘娘的真身,偶然瞥见她的真身马上魂飞魄散,驾鹤西去见了阎王。
两人的“爱情”故事也是在“撒谎-暴露”这样的故事线下展开,拉扯和张力都建立在欺骗的“流沙之上”。
贤惠能干的白娘娘和懦弱无知的许仙的互动,更像是白娘娘单方面的调情;他们的爱情故事像一场围绕白娘娘真实身份的斗争。白娘娘主动自我驯化,脱去蛇精的野性,化身为处心积虑的“结婚员”,要削足适履,把自己放进人间婚恋的定制模板,尝尝为人的滋味。
在关系里,白娘娘法力无边,也只是为家庭提供便利,她看似占据主动,终因异类的身份低人一等。
白娘娘的尴尬也是女性普遍的处境。
李碧华发现了这种尴尬,在1997年香港回归时,写下《青蛇》,重新解构了这个爱情故事,探寻一种身份认同。
缩小到,或者移位下,女性其实始终也在寻求个人在文化里的身份和价值认同。
之前认识一个爱智求真的小伙子,他那段时间大约读了书,很是鼓吹儒家文化,讲“儒家”讲的仁义礼智信,儒雅平和仁爱才是现代文明最好的规范,推广开来,人人受益。痛心疾首于当代人的愚昧不懂得。
我无意概念之争,只说:儒家文化是男性的文化,所谓士,君子,以及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排序,都是针对男性的,女人不在此列。在社会化的排序中,女性是无知无识的最底层,众多规训都建立在对女性人性和身份的剥夺上,只谈及这点,我便不能认同。
如果说白娘娘是在文化规训下的一种隐形反抗(没有求索和追问),她的本家白流苏算是白娘娘的现代版本。
张爱玲《倾城之恋》里的白流苏与丈夫离异回娘家,带回家的财产被兄弟们吃干抹净,无着落的她是不被世道所容的“白蛇”,担忧着孤苦无依的下半生。
白娘娘仰仗的是法术和贤淑,白流苏唯一可以仰仗的是容貌和身体,为此,她拿腔拿调地披上“中国美”的蛇皮,低头颔首,假装害羞,机巧用尽地捕获她的“许仙”——混血儿范柳原。
张爱玲写白流苏“她决定用她的前途来下注。如果她输了,她声名扫地,没有资格做五个孩子的后母。如果赌赢了,她可以得到众人虎视眈眈的目的物范柳原,出净她胸中这一口恶气”。
呵,这恶狠狠的“爱情”。
最终,白流苏成为婚内的“长期卖Y”员,换取牢靠枯死的下半生。白蛇娘娘爱情幻灭,被压在雷峰塔下,等着儿子许仕林解救。
这真是应了张爱玲的那句:“女人一辈子讲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永远永远。”
强大如白娘娘,也是生为男人,困因男人,解救仍要靠男人。
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