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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步是轻的,在这空旷里,却也有了回声。起初是看那天的,一种幽深的、沉静的蓝,边缘处却叫不知来处的光,染上了一抹陈旧而温暖的金黄,像是将夕照与晨曦一同揉碎了,又匀匀地铺开。光斜斜地落下来,并不炽烈,是一种经过了岁月与尘埃过滤后的、温存的澄明。我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沿着这光的阶梯,一级一级地,往下探寻。直到,猝不及防地,坠入了那片更为浩大的静默里。
是那尊佛。他并不突兀地“出现”,因为他一直就在那里,仿佛这山,这石,这时光,原就是为了等他,才肯这样寂寞地空着。我须得仰起头,才能将他的面容收入眼底。那面容是安详的,一种辽远的、超越了悲喜的安详。眼帘低垂着,不是睡去,是向内看去,看那万丈红尘也搅不动的、内心最深处的潭水。唇边有一丝极淡极淡的笑意,不是对人间的,倒像是对着某个亘古的真理,了然于心后,自然漾开的一圈涟漪。这笑是温的,却也是远的,像秋夜隔着深潭望见的星光。
阳光恰好抚过他抬起的右掌。那是一种被称为“施无畏印”的手势。我曾无数次在典籍与画册里读到这个名字,知道它寓意着“无所畏惧”,赐予众生安宁。可此刻,这只石雕的手,却比任何解释都更直接地,将这两个字摁进了我的心里。那手掌的线条是柔和的,并非金刚的威猛,倒像母亲迎向婴孩的第一抚。无畏,原来并非怒目金刚式的喝退,而是这般静穆的、无条件的给予。光在掌缘流转,那石质的肌肤,便仿佛透明了一瞬,泛着玉一般的、内蕴的光华。他无畏,于是,仰望着他的我,心头那一丝莫名的、属于尘世的惶然,竟也奇异地,被这静谧抚平了。
我的视线又落在他垂下的左手上,那手的姿态是全然放松的,指尖向着大地,是一种交付,也是一种承纳。他身着的袈裟,层层叠叠的衣褶,被不知名的匠人用刀斧镌刻得流水般生动。一道道纹理里,积着更深的暗影,也停着些微的金光。那上面满是时光的印记,色彩斑驳了,有些地方是深赭,有些是灰黑,有些又露出石骨本来的苍青。这不再是一件“衣裳”,而是一部摊开的、无字的书,风雨是它的批注,日光是它的吟哦。看着那些繁复而古朴的花纹,我几乎能想见,千百年前,那些无名的匠人,是怎样在青灯与凿斧的合鸣里,将自己的虔敬、期盼,乃至一生的寂寞,一凿一凿,都刻进了这冰冷的石头里。他们自身或许早已化为尘土,无迹可寻,可他们的呼吸与心跳,却借着这纹路,仍在极轻、极缓地搏动着。
他身后,是雕刻得无比精丽的石壁,满是盘旋的宝相花,舒卷的云纹,以及一些我无法名状的、庄严的图案。那是一个被凝固在石头上的、华美而拥挤的世界。然而,所有这些“繁华”,都只是背景,是臣服于他周身那片无边空寂的。他自身,便是这“空”的化身,是这纷繁世相中,一个巨大而安定的“无”。阳光移动着,石壁上的光影也跟着变幻,那些花朵与云纹便仿佛活了过来,在窃窃私语,在缓缓流动。只有他,是那动静之间永恒的坐标,是喧嚣里永不回响的沉寂。
我望着他,忽然起了一个奇异的念头:究竟是我在看他,还是他在看我?我这匆匆的、沾满红尘的过客,带着一身的热闹与烦忧,立在他的面前。而他,以千百年的沉默,包容着我这短短一瞬的存在。我的悲欢,我的得失,在这巨大的时间尺度面前,恐怕还不如他衣袂上一粒微尘的起落。这凝视,于是有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庄严。他不是在“渡”我,他只是在“在”。他的存在本身,便是一种无声的诘问,也是一份宽厚的解答。
一片叶子,不知从石窟的哪个高远处盘旋着,落了下来,正停在他垂着的手边,颤了一颤,便静了。这偶然的、微小的生趣,点在这永恒的、石质的静穆旁,竟有种惊心动魄的和谐。那一刻,我仿佛听见的不是风声,也不是叶落,而是一声极悠长、极满足的叹息,不知是佛的,是匠人的,是石的,还是我自己的。
终于,我该离去了。转过身,重新走入那片被阳光照得有些耀眼的、属于“外面”的世界。身后的那片幽蓝与金黄,那垂目而笑的巨影,那无边的静默,仿佛一道清晰的界限。我没有回头,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被永远地留下了,又有什么东西,被我悄然带走了。心是满的,却也是空的,像一只被清水涤荡过的旧陶罐,在正午的日光下,泛着温润而清白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