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若蚊蚋

公司团建KTV里,我点了首《我本人》,一开口全场安静。

同事李薇笑着问:“这么冷门的歌谁点的?”

没人接话,我握着话筒像握块冰。

第二天更离谱,电梯里我撞到暗恋的江屿,他毫无反应穿过了我的身体。

原来我成了透明人,存在感彻底归零。

我索性放飞自我:把咖啡泼在领导秃头上,在会议室放屁,偷吃同事的提拉米苏。

直到茶水间听见江屿对李薇说:“林小透虽然不起眼,但做事最靠谱。”

我愣在原地,手里的“隐身”咖啡杯啪嗒掉地。

江屿突然转向我:“原来你叫林小透?名字真好听。”

周一清晨的空气,像隔夜泡在冷水里的柠檬片,弥漫着一股子冰冷又僵硬的酸涩气息。我,林小透,正努力把自己塞进这栋摩天大楼的电梯里,动作熟练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后背紧贴冰冷的金属内壁,吸气,收腹,仿佛要把自己的存在感压缩成一个微不足道的二维平面符号。电梯内空间拥挤,西装革履的精英们各自占据着无形的领地,目光要么粘在手机屏幕上,要么穿透空气投向变幻的楼层数字,没有任何一缕视线愿意在我这个穿着灰扑扑通勤装、如同背景板般的“小透明”身上稍作停留。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香水味、速溶咖啡的焦香,还有一种叫做“漠然”的化合气体,浓度高得惊人。


昨晚部门团建KTV的记忆碎片,不合时宜地在我脑海里尖锐回放。包厢里灯光迷离,喧嚣震耳,啤酒瓶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我鼓足了积攒半年的勇气,趁着一首歌结束的短暂间隙,手指微微颤抖地点了那首吴雨霏的《我本人》。前奏响起,那带着几分疏离和倔强的旋律流淌出来时,包厢里那种狂欢的热浪像是被瞬间冻结了。喧闹如同被利刃斩断,突兀地安静下来。五彩的旋转灯球还在兀自转动,光怪陆离的光斑扫过一张张写满错愕和茫然的脸。我握着话筒,那冰冷的塑料外壳瞬间吸走了我掌心里所有温度,变得像一块刚从冰窖里挖出来的石头,沉甸甸地坠着我的心往下沉。坐在点歌台旁边的李薇,部门里公认最耀眼的那朵交际花,在短暂的寂静后,涂着精致唇釉的嘴角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甜腻的好奇,清晰地穿透了残留的音乐尾音:“咦?这么冷门的歌……谁点的呀?” 她的目光蜻蜓点水般扫过全场,掠过我的位置时,没有丝毫停顿,仿佛那里只是一团无色无味的空气。没人接话。只有我,像个被钉在舞台中央的拙劣小丑,手里握着那支冰冷的话筒,嗓子眼儿堵得死死的,一个音符也挤不出来。那一刻,我感觉自己脚下昂贵的KTV地毯仿佛突然裂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而我就站在那缝隙边缘,摇摇欲坠。最终,是另一个同事眼疾手快地切了歌,震耳欲聋的流行舞曲瞬间填满了整个空间,也彻底淹没了我那点微弱的、尚未出声就被掐灭的存在感。那首《我本人》的前奏,成了我社死现场无声的、无比漫长的背景音。


“叮——” 电梯终于抵达15楼,机械的女声报出楼层,打破了电梯里令人窒息的沉默。我像是得到了赦免令,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这个无形的刑场,几乎是低着头、弓着背,想要贴着人群边缘挤出去。就在这时,一股熟悉的、带着清冽雪松与阳光混合的淡香毫无预兆地涌入鼻腔。我的心跳猛地漏跳了一拍——是江屿!他刚从旁边的电梯出来,步履从容,身形挺拔,侧脸的线条在电梯厅冷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利落。我下意识地想要侧身避让,可慌乱间,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了一步,肩膀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他的手臂!


完了!我心里哀嚎一声,瞬间被巨大的尴尬和羞耻淹没,脸颊滚烫,几乎能想象到他皱眉投来的、带着被打扰的不悦目光。我甚至已经下意识地缩起了脖子,准备迎接那预料中的碰撞感和随之而来的、可能带着疏离的道歉或责备。


然而——


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有撞击的触感,没有想象中的停顿,更没有预料中的目光。我的肩膀,像是穿过了一层无形的、微凉的薄雾。江屿的步伐没有丝毫停滞,甚至连他手臂上那件质感精良的灰色羊毛西装外套的褶皱,都未曾因为我这“碰撞”而晃动半分。他径直从我“身体”里穿了过去,目不斜视,径直走向公司那扇厚重的玻璃门,刷卡,推门,身影利落地消失在明亮开阔的办公区里。整个过程流畅自然,仿佛刚才站在他行进路线上的,真的只是一团虚无的空气。


我僵在原地,保持着那个狼狈的、准备道歉的姿势,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浑身冰凉,连血液都凝固了。电梯门在我身后缓缓合拢,金属摩擦的轻微声响此刻听起来格外刺耳。我难以置信地抬起手,五指张开,用力地在眼前晃了晃——手掌清晰可见。我又猛地抬手,狠狠掐了自己胳膊内侧一把。


“嘶——” 尖锐的疼痛感瞬间传来。


疼!真真切切的疼!可刚才……刚才那穿透身体的冰冷触感……是怎么回事?难道昨晚的KTV事件打击太大,直接导致我的存在感彻底蒸发,物理意义上……归零了?《我本人》那句“就当我是透明”,在我脑子里疯狂地、带着回音地循环播放。一股巨大的、荒谬的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


起初几天,这种“透明”状态带来的是一种近乎窒息的恐慌和无所适从。我像个游荡在自己生活里的幽灵,看着同事们谈笑风生,看着打印机吐出文件,看着饮水机咕嘟咕嘟冒着泡,而这一切热闹都与我无关,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单向的毛玻璃。我试过在工位上用尽力气大声咳嗽,喉咙都快咳破了,邻座的王姐只是皱着眉揉了揉耳朵,嘟囔了一句“这破空调,吹得人嗓子干”,顺手调高了桌上的迷你加湿器。我试过在午休时故意把椅子弄出刺耳的摩擦声,得到的唯一反馈是后排的小张头也不抬地喊了一句:“谁啊?消停点行不行?” 声音里带着被打扰的不耐烦,目光却根本没有聚焦到我这个声源身上。甚至有一次,我鼓足勇气,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在部门晨会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包括坐在主位上那位头顶锃亮、不怒自威的张总监的面,猛地站了起来!椅子腿与地板发出“嘎吱”一声锐响。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然而,整个会议室里,没有一道目光因这突如其来的动静而转移。张总监依旧在指着PPT滔滔不绝,讲着下一季度的销售指标,同事们有的低头记笔记,有的眼神放空神游天外。我像个突兀的、被世界舞台灯光遗忘的滑稽背景板,孤零零地杵在那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几秒钟后,我颓然地、悄无声息地重新坐回椅子上,那点可怜的勇气彻底碎成了粉末,被会议室里空调冷风吹得无影无踪。巨大的失落和一种被全世界彻底删除的荒谬感,沉沉地压了下来。原来,彻底“透明”的感觉,比被忽视更可怕,那是一种彻底的、绝对的虚无。


然而,人这种生物,大概骨子里都藏着点破罐子破摔的劣根性。当最初的恐慌和失落像潮水般退去,一种极其诡异的、近乎扭曲的轻松感,开始悄然滋生,并且迅速占据了上风。既然世界已经将我彻底屏蔽,既然规则和眼光再也无法约束到我……那我还装什么兢兢业业、人畜无害的小白兔?一个大胆的、甚至带着点恶作剧般兴奋的念头,像藤蔓一样在我心里疯狂滋长:既然没人看得见我,那岂不是……可以彻底放飞自我了?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就如同燎原的野火,再也无法遏制。那些在职场上积压了多年、小心翼翼藏起来的憋屈、不满、甚至是阴暗的恶趣味,此刻都找到了一个绝对安全的出口。


第一次尝试,带着点试探性的刺激。那天下午,张总监正坐在他宽敞明亮的独立办公室里,对着电话那头的人唾沫横飞、指手画脚,那颗标志性的、油光锃亮的脑袋在落地窗透进来的阳光照射下,简直像个信号满格的路由器天线。我端着一杯刚冲好的、滚烫的速溶咖啡,像个执行秘密任务的幽灵特工,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溜了进去。浓郁的咖啡香气弥漫开来,他似乎毫无察觉,依旧对着电话咆哮。我站定在他那张宽大的红木办公桌旁,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看着他那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路由器”,我深吸一口气,手腕轻轻一扬——深褐色的液体划出一道优美的、带着热气的弧线,精准无比地泼洒在那片“不毛之地”上!


滚烫的咖啡瞬间浸湿了稀疏的头发,顺着光滑的头皮蜿蜒而下,几滴甚至溅到了他昂贵的定制西装领口上。张总监的声音猛地卡壳了,他下意识地伸手往头顶摸去,当触碰到那湿漉漉、黏糊糊的一片时,那张平时总是端着架子的脸上,表情瞬间精彩纷呈:先是错愕,随即是难以置信,最后定格为一种混合着暴怒和巨大困惑的扭曲。他猛地对着电话吼了一句:“等下!” 然后蹭地站起来,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在办公室里四处张望,眼神里充满了惊疑不定,甚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超自然现象的恐惧。“谁?!怎么回事?!” 他咆哮着,声音因为震惊而微微变调。我死死捂住嘴,强忍着几乎要冲破喉咙的爆笑,像一阵风似的从他办公室里溜了出去,心脏因为刺激而剧烈跳动着,脸颊也因为憋笑而滚烫。门外,几个探头探脑的同事只看到他们平日里威严十足的总监顶着一头咖啡渍,气急败坏又茫然失措地原地打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吭声。


初战告捷,我的胆子如同被吹胀的气球,迅速膨胀起来。压抑多年的“恶趣味”找到了一个绝对安全的宣泄口,开始变本加厉地释放。


部门每周五下午雷打不动的冗长例会,成了我新的游乐场。当会议室里气氛沉闷,张总监正用他那催眠般的声音念着永远也念不完的数据报告时,我屏息凝神,调动起腹部丹田之气——酝酿,发力!一个悠长、响亮、带着十足存在感的“噗——”声,在封闭安静的会议室里骤然炸响!那声音如此清晰,带着一种奇特的、难以言喻的穿透力,瞬间打破了昏昏欲睡的氛围。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秒。紧接着,离我最近的小李猛地捂住了鼻子,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眼神里充满了嫌弃和痛苦。对面的几个女同事互相交换着心照不宣又尴尬无比的眼神,拼命抿着嘴,肩膀可疑地抖动着。张总监的念稿声也诡异地顿了一下,脸上肌肉抽动,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生化武器”袭击波及了。整个会议室里弥漫开一种极其微妙、尴尬又强忍着不敢笑的气氛,只有我,像个躲在幕后的恶作剧导演,在心里无声地笑到打滚。原来,这种“隐形”的捣乱,竟能带来如此巨大的、掌控全局般的快感!


茶水间里,李薇那块精心摆放、点缀着新鲜草莓和巧克力碎屑、号称从米其林星级餐厅打包回来的限量版提拉米苏,散发着诱人的甜香。她正背对着我,对着手机屏幕笑得花枝乱颤。我毫无心理负担地走过去,伸出手指——不是用餐具,就是直接上手!指尖触碰到冰凉丝滑的奶油和湿润绵软的蛋糕胚,那美妙的触感简直让人上瘾。我挖起大大的一勺,塞进嘴里,浓郁的咖啡酒香和马斯卡彭芝士的醇厚瞬间在舌尖炸开,好吃得让人眯起眼睛。李薇打完电话,心满意足地转过身,目光落在她那块只剩下可怜巴巴一小角的提拉米苏上时,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变成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愤怒。“谁?!谁偷吃了我的蛋糕?!” 她尖利的声音在茶水间回荡,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仅有的几个无辜同事。我舔了舔沾着可可粉的手指,心满意足地溜走,深藏功与名。看吧,被人忽略的“小透明”,也可以成为制造混乱的“隐形炸弹”。原来当规则失效,当目光失效,被压抑的本能竟能如此肆无忌惮地释放出来,带着一种近乎堕落的快意。那些曾经让我唯恐避之不及的“社死”行为,在绝对安全的“隐身”状态下,竟成了我宣泄压力、找回某种扭曲“存在感”的独特方式。我像个躲在玻璃罩子里的捣蛋鬼,冷眼旁观着因我而起的微小混乱,品尝着一种隐秘而巨大的、掌控全局的快感。这种“自由”带着一种罂粟般的魔力,让人沉溺其中,暂时忘却了最初的恐慌,甚至开始有点……享受这种无法无天的状态。


这天下午,我被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感裹挟着,只想找个角落喘口气。我端着那个印着蠢萌柴犬图案、此刻只有我能看见的马克杯(因为它在我手里也呈现出半透明状态),像一缕疲惫的游魂,飘向了相对僻静的B区茶水间。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穿过百叶窗,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飘散着咖啡渣和清洁剂混合的味道。我刚走到门口,里面传来的熟悉声音却像一道无形的绳索,瞬间绊住了我的脚步。


是江屿。还有李薇。


我下意识地停住,后背紧紧贴住冰凉的墙壁,把自己隐藏在门框的阴影里。一种近乎本能的窥探欲攫住了我,心脏不受控制地加快了跳动。他们怎么会在这里?在聊什么?


“江屿,这次和宏达的对接方案,张总监好像特别满意,”李薇的声音带着她惯有的、恰到好处的甜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多亏你思路清晰,PPT也做得漂亮。”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对江屿的欣赏。


短暂的沉默。然后,是江屿的声音,低沉,平缓,像大提琴的弦音,带着一种独特的穿透力,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里。


“谢谢。不过,”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其实方案里关于数据风险规避的那部分核心建议,是林小透最早提出来的框架。我只是在她的基础上做了细化补充和可视化呈现。”


茶水间里安静了一瞬。连空气都似乎凝滞了。


林小透?他……在说我的名字?还提到了我做的框架?


我的呼吸骤然屏住。血液似乎一下子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迅速冷却下去,指尖传来一阵细微的麻意。耳朵自动屏蔽了周围的一切杂音,只剩下他平静的陈述。


“是吗?”李薇的声音里透出明显的惊讶,尾音微微上扬,“她?林小透?平时真没太注意……感觉她存在感好低啊,总是一个人安安静静的。”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轻描淡写。


又是短暂的沉默。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我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跳动的声音,咚,咚,咚。


“嗯,”江屿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种平稳的调子,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笃定,“她是很安静,存在感不强,像……背景板。但你知道吗?” 他的声音似乎微微靠近了一点,仿佛在强调,“她交过来的东西,无论是数据分析报告,还是会议纪要,甚至是最基础的流程梳理,都特别扎实。条理清晰,逻辑严谨,几乎挑不出错。细节尤其经得起推敲,数据核对永远精准无误。就像……”他似乎思考了一下,寻找着合适的比喻,“就像大厦的地基,平时看不见,但少了它,上面再漂亮的楼也立不住。”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喝水,杯底接触桌面的轻微磕碰声都清晰可闻。


“这次风险规避框架也是。她前期调研非常充分,考虑到了很多容易被忽略的死角。虽然她很少在会议上主动发言,但做事情,”江屿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温度,一种纯粹的、基于事实的认可,“真的很靠谱。”


“靠谱”两个字,被他用那种平静而笃定的语气说出来,像两颗温润的玉石,轻轻投进寂静的茶水间,也在我死水般的心湖里砸开了巨大的、无声的涟漪。


背景板……地基……很少发言……但很靠谱。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我长久以来用“透明”和“小透明”标签包裹起来的那个模糊不清的自己。原来,在这个我拼命想融入却始终被忽略的世界里,在江屿——这个我偷偷仰望了那么久的人——眼中,那个沉默寡言、毫无存在感的林小透,并非一无是处。她不是一团虚无的空气,她的工作,她的努力,她那份笨拙的认真,竟然以一种我从未奢望过的方式,穿透了“透明”的屏障,被看见了,被肯定了。被那个,我以为永远不会注意到我的人,用一种最朴实的词语——“靠谱”,郑重地盖上了认可的印章。


一股极其汹涌、极其复杂的热流猛地冲上我的眼眶,鼻腔酸涩得厉害。震惊、难以置信、巨大的委屈、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带着酸楚的暖意,像打翻的颜料盘,在我心里疯狂地搅拌、混合。原来被“看见”,哪怕是以这种“背景板”的方式被看见,被认可“靠谱”这种最基础的特质,感觉竟是这样的……滚烫!烫得我几乎要落下泪来。


就在这时,那个一直被我紧紧攥在手里、承载了我无数“隐身”恶作剧的柴犬马克杯,仿佛也感受到了我内心剧烈的震荡和那突如其来的、几乎无法承受的酸软。它毫无预兆地、轻轻地从我那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指间滑脱。


“啪嗒!”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毫无缓冲地、突兀地炸响在午后的寂静里。洁白的瓷片和印着蠢萌柴犬笑脸的碎片,瞬间迸溅开来,散落在光洁的米白色瓷砖地上,像一朵骤然绽放的、带着讽刺意味的花。


这声音如此清晰,如此刺耳,瞬间撕裂了茶水间里原有的宁静。


李薇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得低呼了一声,身体下意识地往后一缩,惊疑不定的目光瞬间投向门口的方向。


而江屿,几乎是同一时间猛地转过身。


他的目光,不再是之前那种穿过我的虚无,不再是那种投向背景板的、无意识的忽略。那深邃的、如同蕴着星光的眼眸,此刻带着清晰的、锐利的探寻,如同精准的探照灯,穿透门口那并不浓重的阴影,直直地、毫无偏差地落在了我的脸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我像一尊被施了定身法的石像,僵立在原地,动弹不得。脸上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哭了),表情一定是混合着震惊、呆滞和巨大窘迫的古怪模样。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目光的重量,那是一种真实的、聚焦的、带着温度的审视,不再是穿透,而是……确确实实的“看见”!


世界安静得可怕,只剩下我擂鼓般的心跳声,在耳膜里疯狂地鼓噪。


几秒钟,或者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江屿脸上的惊愕和探寻,如同水波般渐渐漾开,被一种更深沉、更难以解读的情绪所取代。他的视线,似乎从我狼狈的脸上,缓缓移开,最终落在了地上那堆刺眼的、属于我“隐身”时期的柴犬碎片上。


然后,他的嘴唇动了动。声音不高,却像惊雷一样炸响在我凝固的世界里,带着一丝残留的困惑,但更多的是一种恍然大悟后的、奇异的笃定:


“林小透?” 他准确地叫出了我的名字,没有丝毫犹豫,语气里带着确认的意味。紧接着,在短暂的停顿后,他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竟然缓缓地、清晰地浮现出一种纯粹的、带着欣赏的暖意,唇角甚至微微向上牵起了一个极其浅淡、却无比真实的弧度。


“原来……你叫林小透?”


他看着我,目光不再穿透,而是稳稳地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


“名字,” 他轻轻地说,声音低沉悦耳,像羽毛拂过心尖,“真好听。”


“林小透”。


当这两个字,带着一种确认的、温和的语调,从江屿口中清晰地吐露出来时,我感觉自己身体里某个被无形枷锁禁锢了很久很久的部分,发出了一声细微而清脆的碎裂声。不是那个柴犬杯子的物理碎裂,而是某种更内在、更坚硬的东西,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暖融融的光,带着不可思议的滚烫温度,从那道缝隙里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瞬间流遍了四肢百骸,驱散了长久以来笼罩着我的、那种挥之不去的冰冷透明感。


他看见了!不是我的恶作剧,不是我的“隐身”,而是我这个人!他叫出了我的名字!他甚至说……我的名字好听?


巨大的冲击让我像只受惊过度、被强光钉在原地的兔子。脸颊的温度瞬间飙升,滚烫得几乎能煎熟鸡蛋。我下意识地猛地低下头,视线慌乱地聚焦在自己那双磨损了边的旧帆布鞋尖上,仿佛那里突然开出了一朵奇异的花。喉咙像是被一团滚烫的棉花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发出一点含糊不清、意义不明的气音:“呃……嗯……是……” 笨拙得像个刚学会发音的孩童。


“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显而易见的慌乱,目光依旧死死黏在地板上那些散落的瓷片上,“杯子……我这就收拾!” 我几乎是狼狈地蹲下身,手忙脚乱地去捡那些还带着柴犬笑脸的碎片,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那些碎片此刻在我眼中不再是“隐身”的象征,而是我方才巨大失态和内心剧烈震荡的物证,刺眼又烫手。


“小心手!” 江屿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近了许多,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关切。我猛地抬头,发现他已经几步走了过来,也在我面前蹲了下来。距离近得我能清晰地看到他灰色衬衫领口下微微凸起的喉结,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冽的雪松混合着阳光的气息,此刻似乎还沾染上了一丝淡淡的咖啡香。


他的目光落在我慌乱捡拾碎片的手上,眉头微蹙,眼神专注而认真。他伸出修长干净的手指,没有去碰那些碎片,反而动作极其自然地,从我微微颤抖的指尖,轻轻捻走了一片粘在上面、几乎看不见的微小瓷屑。他的指尖带着温热的、干燥的触感,短暂地擦过我的皮肤,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从指尖窜到了心脏,引起一阵更剧烈的悸动。


“碎片很锋利,别直接用手。”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像初春解冻的溪流,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我去拿扫帚和簸箕。” 说完,他利落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来一片短暂的阴影,然后快步走向茶水间角落的工具柜。


我依旧蹲在原地,手里捏着几块冰凉的碎片,整个人却像是被浸在了一池温热的泉水里。脸颊烫得惊人,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蹦跳着,几乎要挣脱束缚。刚才被他指尖触碰过的地方,残留的温热感久久不散。我悄悄抬眼,目光追随着他走向工具柜的背影。他的步伐依旧从容,肩背挺拔,简单的动作在他做来也带着一种干净利落的好看。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正好落在他微微低头寻找工具的侧脸上,勾勒出清晰流畅的下颌线。


就在这时,一直站在旁边、仿佛被遗忘的李薇,终于从这电光火石般的一系列变故中回过神来。她看看蹲在地上、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一样的我,又看看正弯腰拿出清洁工具的江屿,脸上交织着震惊、困惑,还有一种被打断了某种节奏的、微妙的不悦。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发出声音,只是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在我和江屿之间扫视了几个来回,然后踩着那双细高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转身快步离开了茶水间。高跟鞋敲击地面的清脆声响,在突然变得格外安静的空间里渐行渐远。


茶水间里只剩下我和江屿,还有一地狼藉的碎片。他拿着扫帚和簸箕走回来,动作麻利而安静地开始清扫。细小的瓷片被扫进簸箕里,发出沙沙的轻响。


“林小透,” 他一边清扫,一边自然地开口,声音打破了沉默,却并不突兀,“刚才那份市场部的临时加急数据核对,是你做的吧?效率很高,而且异常点标注得很清晰,省了我不少时间,谢了。”


他又提起了工作!而且是在这种情境下!我的名字再次被他清晰地念出来,带着一种工作伙伴间自然的熟稔。


“啊……那个……应该的。” 我依旧蹲着,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但这一次,一股小小的、带着甜意的暖流悄悄地从心底冒了出来,冲淡了些许窘迫。原来他注意到了,连这种临时的、不起眼的小事也注意到了。


“嗯,” 他应了一声,没有看我,专注地将最后几片碎屑扫进簸箕,动作干脆利落,“做事确实很靠谱。” 又是“靠谱”这个词。但这一次,从他口中说出来,不再是刚才评价“背景板”时的客观陈述,而是带着一种温和的、几乎是……赞赏的意味。像一颗裹了蜜糖的种子,轻轻落在心田。


他直起身,将扫帚簸箕放回原位,然后走到水池边,拧开水龙头,水流哗哗作响。他仔细地冲洗着双手,水流冲刷过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还傻乎乎地蹲在地上,手里捏着几块碎片。赶紧也站起身,因为蹲久了腿有些麻,身体还微微晃了一下。


“好了,” 江屿关上水龙头,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这一次,他的眼神平静了许多,但那份专注感依旧存在,少了最初的惊愕,多了几分……温和的探究?他看着我,语气平缓,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没事了,别担心。”


“嗯……谢谢。” 我低着头,声音依旧很轻,但不再那么慌乱无措了。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微微颔首,然后便拿着那份他之前放在茶水台面上的文件,步履从容地离开了。玻璃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他挺拔的背影。


茶水间里彻底安静下来。午后的阳光依旧温暖,空气中残留着清洁剂和咖啡混合的味道。我独自站在一地狼藉被清扫干净的光洁瓷砖上,手里还捏着那几块小小的柴犬碎片,指尖传来它们坚硬的、冰凉的触感。然而,身体里那股巨大的、因为被“看见”而产生的灼热感并未消退,反而沉淀下来,变成了一种缓慢流淌的、带着奇异力量的暖流,熨帖着四肢百骸。


我缓缓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口气,仿佛吐尽了胸腔里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浊气、委屈和那种无处不在的透明感。一种前所未有的、脚踏实地的“存在感”,伴随着心脏依旧有些过速的跳动,沉甸甸地、真实地落回了身体里。


我低头,摊开手心。那几块小小的碎片安静地躺在掌心,柴犬残缺的笑脸显得有些滑稽,又莫名地透着一丝……亲切?它们不再是我“隐身”的象征,不再是制造混乱的工具。它们变成了一个锚点,一个见证——见证那个“透明”的林小透笨拙地摔了一跤,然后,被一束意想不到的光,稳稳地扶了起来,叫出了名字。


“林小透……” 我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自己的名字,舌尖轻轻抵着上颚。这个名字,第一次从我自己口中念出,不再带着自嘲或无奈,而是染上了一种陌生的、带着一点微小甜意的重量。原来,被看见,被叫出名字,被肯定为“靠谱”,是这种感觉。像一粒沉寂已久的种子,在黑暗的土壤里等待了漫长的时光,终于被一缕阳光精准地找到,温柔地唤醒,开始笨拙而坚定地,想要顶开头顶沉重的压力,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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