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难料。
本该蒸蒸日上的家庭,因为突如其来的变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应该是三年级那年的初冬;还没有开始下雪,依旧干冷;偶尔能遇到一两个匆匆的行人,或是急着找牌局,或是急着找大夫,或是急着找生计...
院中的老枣树也没有了往日的生机,干枯的树干,光溜溜的枝条,随着北风摇摆着,摇摆着;马儿也在马棚悠闲地踱步,不时地嚼两口草料。
堂屋里座无虚席,不同的是,缺少了往日的热闹,每个人都表情凝重,各自抽着烟,低头不语。
原来家里的土地是从乡镇的林业局承包来的;早年间这些土地都是荒沙地,根本无法耕种,通过几年的联合治理:每隔十米、二十米不等栽种一两行的槐树,这些树归属于林业局;用于封锁水分和防止沙土流失,后来才从适宜耕种渐渐变为收成可观;承包者是外公,合同是永久制且不需要交公粮,数量远远高于一百亩,父母和外公只给自己留下一百亩,其余几十亩分别转租给几个亲戚和邻居。
就是这年的冬天,林业局刚下达的通知:国家颁布的“三北防护林”政策,要将乡镇的荒沙土地全部收回,用于防护林的栽种使用,对于签订长期租赁合同的予以部分补偿。
满屋忧愁皆因为有补偿,各佃户都想借着机会分一勺羹。
外公坐在正对门左边的椅子,首先打破僵局:“土地呢,是以我的名义承包的;且分给大家的土地也不曾收过租金,也不用交公粮,对大家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吧。”深邃地抽了一口烟继续道:“如果土地不回收的话,原计划就是想你们一直种下去,我也无所谓你们出不出租金。”
“老叔对我们的大恩大德,铭记于心哪”声音来自角落,中等个头,偏瘦身材,黝黑的脸庞,仔细看才能发现它的位置;说话的这位是外公堂弟的儿子,都叫它“安子”。
安子的媳妇接过话题:“老叔,您这样说就见外了,您对我们的好,我们心里都门清着呢,不过,怎么说我们种地也好几年了,既然国家政策要补偿,也得给我们分点吧...”
“别说了,老叔让咱们白种地,还想啥呢!”
“话可不能这么说,老叔家大业大的,不在乎这仨瓜俩枣儿的,地一旦收回去,咱们家却只能喝西北风了。”
母亲勃然作色:“之前没让你们种地的时候,日子不照样过嘛!”
“大姐这话说得原也有理,不过之前没有种地的时候,我家安子在省城‘老信’的手下当大工,一天也好几十块哩,种地以来就没去过了,要是收了地再去投奔人家的话,还不知道招不招呢!老叔您说说,让我们孤儿寡母的可咋过呀。”
外公干咳了两声:“让你们种地没有签署任何协议,只是口头约定不要租金,不要你们一粒粮食,承包土地的租金都是老汉一人承担,如今国家要收回,都别不识趣,你还能拧过国家呢?!”
安子对面是红洛:“那可不是哩,咱老农民得听国家嘞。”
“是呀是呀,国家收土地好像不光咱们这边呢,我听说三思乡也在收地嘞。”
“听说内蒙那边也在植树呢,听说叫什么‘退耕还林’,名字还挺洋气。”
“前段时间我家老太婆的远房表亲捎信儿,好像在东北也在整“这个”,叫啥啥林的,嘿嘿,我老是记不住...”
“退耕还林”
“对对对,退耕还林。”
“......”
大家七嘴八舌地聊着。
进门右边太师椅上坐的,名叫战校,众多佃户中他是地最多的;给外公递了一支烟:“老掌柜,地呢,我们白种了好几年,大家心里都念您的好儿,可是这两年收成刚见好,冷不丁地把地收回了,这心里真是没着没落儿的。”
屋子一下安静了下来,目光落在了外公身上。
“能不能跟上边说说,给咱们少留点。”
“是啊是啊。”
“我就种了五亩,还给我留着点就成。”
外公黯然神伤吐了一口烟:“都别惦记了,前两天林业局张所长亲口跟我说的,保险要全收回的,后边自己规划规划吧。”
战校又接过话题:“补偿的钱我们压根就没想着,只是那槐树您看...当初刚开始种地的时候都还是小苗苗,每次灌溉的时候,那小数都吸不少水分呢,现在都能当柱子了,个顶个直溜儿;我想伐回来再棚几间屋子...”
“张所长明确说明的,现在的槐树也属于防护林的一部分,破坏树林的罪名,那是咱们老百姓背得起的?况且合同中写着呢,树苗不管长多大都是归林业局所有,可别打槐树的主意。”
“就是”安子媳妇接过话题:“那几棵破树能值几个钱,还是好好合计合计补偿的钱吧。”
“你这刁婆娘,咋这么不讲理呢,老东家不要你租金,不要你一个粮食粒子,这两年老志(我的父亲)让你用三马子、拖拉机、收割机啥啥的,要你一毛钱油钱了?!还有点人情味没了。”生子。全名不知道叫啥,大家都称呼他生子;虎背熊腰大个子,人却十分憨厚,一脸的老实相;据说很早年前去挖河道吃了不少苦,也稍微攒下点家当。
“你爱要不要”安子媳妇理直气壮地:“老叔,生子想要咱也不给他,都是咱们的,反正都是白给的...”
“你羞不羞...”
“......”
“收地也是明年五月份之后的事了,明年春天还能收一茬小麦,天色不早了,大家都先回去吧,有时间咱们再从长计议”
安子媳妇欲言又止,道别后,和安子推推搡搡出门了,窗外还传来抱怨声:“你个窝囊废,你老叔你怕啥,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不是,他总不忍心看着咱去要饭不是。”
“你别说了,再让人家听见,不怕笑话。”
“......”
众人各自辞别回家。
这样的情景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家里几乎每天都挤满了人,有时高谈阔论,有时窃窃私语,屋子被这些人弄得烟雾缭绕、乌烟瘴气。
直到腊八节这天早上,腊八粥的香甜味道把我从睡梦中叫醒;出现这个味道的时候,预示着新年也快到了。也是在这天,终于看到全家人久违的笑容。
正当我满怀期待,准备起床品尝“美味”的时候,院中传来熟悉的声音。
“好香啊,大街上远远就嗅到了。”说话间‘昌哥’已经挑门帘进屋了。
“昌哥来啦,来来来,一起吃点吧。”
“味道太香了,我怕是一碗不够哩,哈哈。”
“哈哈,管够,哈哈”
说话间,昌哥已经坐到了右边太师椅上:“先给刘掌柜道喜了,这么大的喜事,居然不通知我,哈哈,怕是一碗腊八粥对付不过去吧。”
外公一头雾水:“你这把我搞糊涂了,啥喜事呀?”
“这么大的好事,你还瞒着我,见外了不是。”
昌哥点上烟继续道:“安子媳妇找我去了,说什么他家种地就应该给分点补偿...,我看就是一派胡言,哪有这样的好事白种地还能分钱的,这不是耍无赖嘛,刘掌柜放心,我当场就给她骂了一顿,咱这关系,我得向着您不是...”
外公瞬间明白:“这孩子,脑子转不过这个弯儿,还有劳昌哥了。”
“还扬言不给他们分补贴就要闹上公堂,真是可笑。”昌哥猛吸两口烟继续道:“刘掌柜上报的时候,就说我昌哥也种了三十亩地,虽然合同上没我的名字,你就说是咱们私下协定的,等赔偿下来了我把这几年的土地租金再转给您;看安子媳妇敢说个不字,不服咱就试试。”
昌哥的真实目的才真正暴露。
“合同上没有昌哥您的名字,也没有真正种过地,恐怕不好做呀,万一上边追查,恐怕都要受连累呀。”
“你就这么说,上边敢不批管叫他收不走咱的地,不服咱就试试。”昌哥又续上一支烟继续道:“这几个佃户交给我了,哪个敢不听话,我跟她没完,不服咱就试试。”
“......”
等昌哥走的时候已经下午了,鲜美的一锅腊八粥也丧失了它原本的味道;气氛又回归凝重,外公和父亲只是低头抽烟,默不作声。
昌哥的话在村里能算上“圣旨”,再加上他“上边”有人;如果按照他说的办,等于是白给他三十亩地的赔偿钱;如果不应允,很难料到他会使什么“手段”。
小孩子总是喜欢春节,但是那年的春节过得很是压抑。过完春节,母亲说要锻炼我的独立能力,遂被送到了镇上的寄宿学校,每周末能回家待一天。
好像是初夏的时候,天气刚刚转暖。有次周末回家。
老宅好像有些不同;往常本是农忙的时节,却聚集在院中下象棋、打麻将;侧门被一些杂物堆砌,堵得严严实实;马棚变成了杂物间,硕大的食槽靠在一边,马儿也不知去向;草料棚亦被拆除,变成一个小菜园子;堂屋中的土炕也拆除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木板床...
院子没比之前大多少,但总感觉空落落的;院中总是人声鼎沸,却总是感觉缺少往日的生机。
只有那老态龙钟的枣树,开着普通的小碎花,在风中摇摆着,摇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