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家寨子里的三撇子叔,生下来四天就成了冇娘孩儿,月子娃娃儿没奶吃,肚子饿得饥肠拧绳儿,扯着喉咙没明儿冇夜唧天呱地地哭嚎,听得人惊心动魄,三撇子生身之父,受不了这刺激,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言也不语,口吐白沫,怪涎从歪邪的嘴角能滴啦得鞋湿,硬生生把衣裳撕扯得条条缕缕,半疯不腾地离家出走,踪影全无,之后,再也没有回来过。村邻望着这一家亡大遗小儿的悲凉光景,无不嗟哦顿足、愁眉不展。悲悯之人,顺嘴儿给这可怜的婴儿起名三撇子,故名词意,是指亲娘撇下他、生身之父撇下他,这悲凉的人间也撇下他而不顾,悯天尤人之情全贯注其里了,而非指他蹩脚撇手撇身子什么的…他除了骨瘦如柴外,一切都健全。
族人冇法儿,捎信儿告知三撇子出嫁多年的老姑,老姑家境也不恬欢人,凄凄惨惨得冇歌唱儿。那时,老姑也正处多事之秋,身怀六甲,眼看临盆,却新丧了男人,得知娘家侄儿那样,好歹也是一条活M,便动了恻隐之心,抹着泪,裹巴裹巴一兜细软,挺着大肚儿,笨拙拙儿地连夜奔回娘家,心心念念掛扯娘家后代不能断了根儿,得续上这一缕香火。
老姑入寨,闪明儿,也有了反应,哼哩咳哩,咬牙切齿硬撑着,昏黄的灯影儿里,咔嚓,拍碎一只破白瓷碗儿,找最锋利的一片,噌地一下,割断脐带儿,自己给自己收了生。产下也是一男婴,起名儿顺生。老姑一臂弯一个娃儿,把三撇子与亲生儿子一同奶养,不偏不倚,一视同仁,宛若己出。
一晃七、八年过去了,三撇子和表弟顺生都到了该入村学的年龄,老姑说,强实哟,今儿个,妳吃罢早饭儿就领妳表弟顺生去村后学校报名、上学去吧,多学精习儿。孩子乖…听先生话啊!我昨个儿已给荷花先生说好的,妳们一去,她就会收下妳俩的,往后…妳们就成了她的学生啦。强实,是老姑给亲侄儿新起的学名儿。
强实犹豫了一下,说,姑,这学,让俺弟弟上吧,我…我上不成。
妳咋…上不成?姑问。
俺弟儿俩要是都去上学了…妳就缺了帮手,那日子儿过得更揪巴…我得留在家割草拾柴、放羊喂鸭,还得烧锅儿填柴拉风箱哩…
老姑顿了脸儿,道,这些细碎儿活,往后都不让妳插手…姑只指望妳俩把书读好就成了,我才不攀扯妳干这于那。
强实挠头,嘀咕,姑…我脑瓜儿笨,读也读不出个啥明堂…我压根就不是那读书的料儿,冇俺顺子弟机灵,还是让他进学堂好了。顺子弟是强实给表弟顺生的昵称。
老姑不依,仄着脸儿反问,妳不试试…咋就知自己不行了呢?
强实拗不过老姑,只低眉顺眼儿应了,执手牵着表弟去了村北小学。一气上了三年,三年顺生学习成绩都是优等,强实则属中下偏后,这么一来,强实就有了退学务农的理由。
回村的强实,因年岁小,干庄稼活儿吃不上股子,可又不能老闲着,生产队就给他安排了放牛犊的差事儿,见天赶仨儿牛娃儿往河湾儿遛哒,不能跑丢,不能饿着,放完一天牛,生产队给他记半个劳力的工分。记工员识字不多,记强实名号写不出来,灵机一动,噌噌噌斜剜了格子里三撇儿,这一次,算彻底坐实了他的外号,全队大小人儿见他,都直呼放牛娃三撇子了。
三撇子放牛轻闲,岸上草丛逮蚂蚱、树上捉鸟捕蝉,下河捞虾掏蟹,临返村还不怕背一梱柴草供家里烧火。
老姑撵面条,三撇子就当烧锅孩儿;老姑蒸韭菜卷煎,三撇子就在一边儿劈干柴。话不多,活儿干得利索。老姑看着侄儿忙活的侧影,少不了心喜,有时也不免轻叹:可惜…耽误了俺这侄子上学。三撇子耳尖儿,听到了老姑的唉叹,憨憨地笑笑,大咧咧地道,姑呀…我读书不行的,您莫为我惋惜…S猫是抽不上树的,擎上技儿也是板个S,反亏了老姑您一片心;再说,世上人活着也并非读书一途…人说,有智吃智,无智吃力…么,老天不S哑巴,只要愿想门儿又肯干,都能有个活法儿。
老姑沾沾眼角儿,又叹:唉,老姑…就忧虑妳身小力薄的…干啥是个好哩!
三撇子心里一紧,咬咬牙,道,姑…妳别太替我发愁,走着看…吧!人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么!
一次,老姑想改善伙食蒸糖包儿,三撇子一旁打下手。包子蒸熟了,张口一咬,甜甜的流饴,再吃,就觉哪儿不对劲儿。品来尝去,三撇子发现姑姑用的面包皮儿不是发面,就问,姑…妳怎不用发酵过的面蒸馍呀?
老姑红着脸儿,说,上辈儿老人没教过我,我…咋也摸索不来的,就用了S面…才蒸成了这样儿。
三撇子没有任何怨言,哑不腾儿走邻访友,串了三个门儿,拜了六位白发苍苍的大娘老奶奶,就把如何发酵面的技艺学到手了,又经半月十来天儿研习,就蒸出了又虚泛且膨大又合口儿的鲜蒸馍。从此,家里的蒸馍活儿,全让三撇子给包揽了,老姑就退居到了二线儿。
眨眼儿,又是五六年过去了。顺生一直学习优异,就从初三直考上了地市畜牧农林中专。好事儿来得快,也扫兴得疾。下录取通知书时,顺生的招录指标却让狼子野心的不良人家子弟给顶替了。顺生一气之下,学也不上了,也回了农村。
那一年,三撇子也成长为青年。生产队也解体了。三撇子不再放牛,就成了吃吃转转儿立立看看的闲人。
兄弟二人在低矮的茅庵下聚首,默默相望两无言。那一刻,是公元一九八0年仲秋后的重阳节前夕,顺生望着草屋顶蓬而发嘅叹:待到重阳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S,冲天香阵透长安…遍地尽披…咳咳,唉!哥…咱不能老在这破败低矮的茅屋里待下去了,咱得赶快走出去…到外面的广阔天地里去闯一闯…得展展翅儿!
弟呀,妳说咱怎么…才能走出去?三撇子一颤,忙问。
顺生道,外面的地市县城,新兴了建筑行业,人们都叫它搞副业。咱已成人…有的是力气,咱就先投奔那里…抓些儿现的,再看下一步…啥么弄,哥…妳看行不?
成!三撇子肯定地表态。
兄弟俩卷了破行李卷儿,就去了县城一处工地。顺生有力有知识,包工头可看得起,处处找他帮忙出点子,很吃香;三撇子身小力薄,去了骨头冇肉,带班儿的横一眼嗤一鼻,左右不对付…还光给他指派脏活儿累活儿扎手活儿,故意刁难他,一季儿下来,三撇子的工钱还没顺生领得多。
三撇子生气,对弟说,顺儿弟呀…这活儿老拷怼人,我下一季儿不准备再来干啦!顺生一愣,问,哥…好歹坚持干着,原始积垒么…就得忍气吞生就得多流汗出大力,谁让咱是穷苦人出身哩,咱要想弄出个成色…咱不下地狱孰下地狱?作为底层人…不受那有头有脸儿的B削,那才叫冇天理儿哩?咬咬牙…哥,干吧干吧!咱兄弟俩心往一处使,拧成一股绳…
三撇子望着弟弟,苦笑笑,道,弟呀,我本想下一步做个小生意卖蒸馍的…经弟这么一说,我先不卖哩,就随妳啦!
顺生也笑,说,哥…那小生意儿也不是好做哩,且不说受歹人磕揸,赊了不给钱的,光那刮风下雨哩,刨下张风呵冷…还落个啥?不如妳就与我还干建筑这一行吧…这里面,将来大有奔头儿哩!
成。随妳!三撇子应诺。
越明年,顺生摇身一变,拉着村邻里十来个对脾味儿的青壮劳力,竖起了招B旗,自建了一个小包工队,自认青年包工队队长。
乡下人到城里搞建筑,每天起早贪黑儿由乡进城再由城返乡跑来跑去不方便,众人就建议立伙儿,不跑那冤枉腿儿了,干工作还特出效益。顺生一盘算,立即应承了,只烦愁,找谁当伙房的那个大厨子呢?
三撇子闻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自告奋勇,对弟说,弟呀…这找厨子的事儿,妳最不应该犯难啦…就我,妳哥我,我就能顶起这个大梁!
是么?
嗯。妳不信妳回去问问咱姑…听她说说,看我蒸的蒸馍煊不煊?好吃不?
汤呢?
面汤…能搅划出鸡蛋穗丝丝儿,玉米糊涂么…能熬制出油花儿来,保管香喷喷!
菜呢…会炒不?
除了宫廷大宴做不来,每日家乡家常大锅菜儿,我绝对能做出小炒儿的色香味道来!哥执勺儿…保管砸不了妳的招牌,别说眼下仅才十几个人吃饭…就是来年,队伍扩大了,百而八十人…我自个儿神仙一把抓…也不成个啥问题!
好…好!这个…功败垂成,就全依仗大哥妳啦!顺生一字一板,赞许地说。
建筑队开开锣,不及两年,声势浩荡,便初具规模。顺生即趁机在县城有关部门注冊:顺强兄弟实业建筑有限公司。最先成为该县最早最有实力的个体龙头企业,为本地区经济振兴注入了强大动力。
旗下职工,似滚雪球一样发展,呼个穿绿的,又唤来个掛红的,奔走相告,络绎不绝,公司一啦声儿,骨干员工壮大到近千人,人们交口称赞,该公司伙食好,馍好吃、汤好喝、菜对胃…光这一点儿,就大大地敛人儿,也能留住人…不愁其事业不大发展!腾飞…指日可待!
当然,伙房伙计也早扩招到近六十人众,而三撇子也当之无魁荣升为食堂部经理兼主管了。
9月24午后1点于苏州玉出昆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