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后,空气闷热得如同蒸笼,教室里的风扇嗡嗡作响,搅动着凝滞的暑气。我站在讲台,正讲分数的意义,用分饼的例子将“整体”与“部分”的抽象概念尽力化为具体。
“ 假设一块饼平均分成三份……”我语调清晰,正欲深入剖析。话音未落,小慧的手却高高举了起来,那样突兀而急切,像一支突然刺破沉闷水面的芦苇。
“老师,分饼有什么意思啊?我们分包子不行吗?”她声音清脆,带着不假思索的直率。教室里立刻浮起一片轻微的哄笑,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针尖,扎破了原本聚精会神的气氛。
我顿觉一盆冷水自头顶浇下,精心设计的思路骤然被打断。手中粉笔“啪”的一声折断了,粉笔灰簌簌落下,如我此刻散乱一地的心绪。我僵立讲台,只觉耳根灼热,脸颊似乎也正燃烧起来,精心预备的课堂节奏仿佛被撕碎的纸片般漫天飞舞。眼睛匆匆扫过台下,有的同学在掩嘴偷笑,小慧却浑然不觉,犹自睁着那双明亮如水的眼睛,天真无邪地等着我的答案。
我艰难地吞咽一下,喉头干涩如沙砾滚过。目光重新落回小慧身上,只见她似乎终于察觉了异样,笑容慢慢收敛,紧紧咬住嘴唇,微微垂下了头。教室里瞬间安静得异常,风扇的嗡鸣声愈加沉重,仿佛某种无声的倒计时在压迫着我的心跳——那一刻,我分明看见自己精心搭建的教师尊严,在众目睽睽下摇摇欲坠
就在这难堪的僵局里,童年记忆忽然如潮水般涌来:彼时坐在教室里的自己,面对黑板上陌生的符号,内心不也默默盘桓着“为什么非得分饼”的困惑?此刻,小慧这率真的一问,不正是自己当年那份未敢出口的疑问么?这份未曾被认真倾听的过去,此刻却清晰无比地浮现在眼前。
我深吸一口气,走下讲台,轻轻蹲到小慧桌前,竭力让声音温和下来:“小慧说得真棒!包子当然也能分。你愿意给大家讲讲你的想法吗?”小慧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喜,旋即又有些迟疑。我鼓励地朝她点点头,重新站起走到黑板前,用微微颤抖的手画了几个圆乎乎的包子。
“大家想想,包子怎么分才公平?”我问道。这时,班里平时最调皮的那个男孩竟也举起了手:“老师,包子有褶子,掰开馅儿露出来,一人一半不好分!” 全班顿时爆发出一阵轻松的笑声,先前紧绷的弦悄然松弛下来。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争论着如何分包子才公平,甚至有人提出馅儿多的部分和皮厚的部分应如何权衡……那些奇思妙想如同春水初融,在教室里流淌开来。
小慧的眼睛重新亮了起来,她终于举手:“老师,我觉得可以先把馅儿掏出来分,再分包子皮!” 那光亮如初生星辰,在沉闷的教室里划过一道澄澈的轨迹。我不由自主跟着笑了:“好主意!不管是分饼还是分包子,核心是‘分得公平’。” 我顺势在“公平”二字下重重画了线,“分数,正是我们用来表达这种公平分法的数学语言啊!生活里的难题,才是真正的试卷。”
课堂结束之后,月光已静静铺满窗台。我端坐灯下,翻开教案本,郑重记下今日心得:“为师之尊,原不在于凌驾讲台之高,而在俯首倾听之诚。当知识的高墙被童稚叩问,与其砌起威严护壁,不如拆下砖石,铺成同行之路——那被学生天真言语掀翻的,不过是虚浮的‘颜面’;而真正拾回的,则是教育者俯身时,将分数切成分享的勇气。”
小慧那声出人意料又充满生命力的“分包子”,不仅分开了分数意义的重重迷障,更悄然分开了横亘在我与讲台、我与学生之间那道无形壁垒。原来教师真正的尊严,从不筑于无懈可击的预设之上;它始于粉笔折断时的那声脆响,成于俯下身去那一刻——在孩子们清亮的目光里,我重新寻到了那被命名为“师”的分数的真意:那分母是谦卑的土壤,分子则是平等共享的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