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已自封为丞相的侯景正穿过一条宽广的长廊,尽头便是皇宫的正殿太极殿,殿外都用锦石白玉铺垫,侯景虽长相俊秀,但无奈身材瘦小、又有跛足,知道南朝人素重形貌,不甘于此处被人轻视了。便选了一匹马肩离地足有七尺的高头大驹,踢踏前进,掩饰其丑。却忘了自己的一副身材,如何坐得上这样气宇轩昂、高大魁梧的神龙壮马?只得奋力将双腿挺得笔直,脚尖才勉强挨着马镫。模样甚是滑稽,却无一人敢侧目仰视。一路而来,自己不断昂首左右环视,身后只跟着幕僚王伟,部将任约以及五百甲士。至于其余部下,一并放纵着潜入后宫奸淫掳掠去了。
侯景直到将入殿门才从马上下来,远远看到太极殿的皇位上端坐着一人,神情庄严,文武百官战战兢兢分列两旁。侯景一边遥指着皇帝,一边扭过头去看了看身后二人,笑了笑,示意二人随自己跪下,“微臣叩见陛下”。至少萧衍此时还是名义上的皇帝,礼节性的表面文章还是不可怠慢。
殿上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丞相在军中时日已久,想必已是十分困乏了罢!”
侯景见萧衍虽兵在其颈,仍不改帝王本色,心中也是一凛,原先凶狠的姿态不自觉收下了些许,气势上没能压过,侯景又盘算着定要在言语上羞辱这糟老头皇帝,遂不慌不忙答道:“马上马下,自有些许困顿,不过臣下一片肝胆全盯着陛下的龙体安危上了,至于卑职这副轻贱之躯身形上的劳累,倒是不怎么觉得。”
萧衍哪里听不出侯景话里的杀机,却又不能接下,只得装作不去理会他的无礼,冷冷地问道:“你为何从北方来到我的宫殿,被你抛弃的妻子儿女呢?他们现在可好么?”
侯景心里一愣,虽心里觉得儿女情长比起谋取天下是小事,但抛弃妻子终非大丈夫所为,且自己慌不择路地奔命,以至于妻子儿女俱被仇人杀害,实在是有损自己此刻的“英雄气概”,正想着如何模棱两可地作答搪塞过去。部将任约竟先开口了:“侯将军的妻子儿女都被高澄投入油锅中杀了,如今已是孑然一身。”他以为是侯景心中对妻女有愧不便说出,便替主公回答,还作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侯景心里暗骂道:“这蠢货奴才,谁让你开口了,真是灭老子威风”
萧衍听完,看着侯景,原来眼前这不可一世的枭雄侯景也备受爱别离之苦,心头不由生出一点同情,更多的则是无限感慨,任你成王败寇,天子贱民,都逃不出人道八种苦。就是自己,又如何解脱?任从前往后,彼时他刻,亦复如是。神情忽也变得温和黯淡了,缓缓问道:“你当初渡江之时身边有多少人?”
侯景答道“一千人。”说完,心下生疑,不知萧衍问此是何用意。
“围台城的时候有多少人呢?”
侯景愈发感到不自然了,不自觉的开始用手扯着自己的短胡子:“十万人。”
梁武帝步步紧逼:“现在有多少人呢?”
连串的问题让侯景感到压迫,同时又有开拓大事的快感,一时便将心底实话脱口而出:“长江以南,普天之下,全是我的人!” 跟着便是一股豪气与自信涌上心头,也不再顾及什么君臣礼仪,昂首挺胸,睥睨群臣,俨然自己已是皇帝。急得谋臣王伟在后一个劲地拉着侯景裙裤示意他好好跪着。
梁帝并没有说话,只是把眼一闭,叹道:“不知将军百年以后,形消之时,身边又有几人呢?”
话音方落,整个太极殿内都寂静下来了。
无一人敢做声,众人均心下暗忖,不明白萧衍这句话的意思是劝诫侯景不要执着于身外之物,还是叱骂诅咒侯景将来会众叛亲离。所有人都在等待着侯景的反应。
侯景此时却是何等气概,看也不看梁武帝一眼,只是一阵阵的狞笑回荡在太极殿内:“但求生前紫薇坐下有万民跪拜,何愁死后黄泉路上无故人相陪!”
跟着又是更加凄厉的大笑,殿内气氛变得更加诡谲。百官无不变色,须知当年北魏的河阴惨案可是无人不知,眼下形势之危不输于当日,难保自己不会被投入秦淮河里淹死。几名公卿也不顾体面,吓得笏板都落在地上。
侯景轻轻“嗤”了一声,突然正色,叫来王伟:“王卿,你说萧衍这老匹夫该当作何处置?”王伟神色之间有些许犹豫,萧衍此时此刻毕竟享有天子之名,直呼其名未免太过无礼,但此时此刻又不能拂了侯景的意,只得照实说道:“奉天子以讨不臣。”
“哈哈哈,爱卿所议,甚合吾望!甚合吾望啊!”侯景拍掌笑道,“任将军!”“末将在!”“陛下年长体恙,不应再为国中琐事所扰,还烦请任将军恭迎陛下回文德殿歇息,多谴宫卫守护。宫中内外诸人,有敢打扰陛下圣体清修、私闯净居殿者,格杀勿论!”
“遵命!”太极殿内众将臣此起彼伏的应和声不绝于耳,乃至于一名九卿竟说道:“丞相忠而忘身,一心系主,实乃我辈楷模。”又是一阵的应答和阿谀。饶是侯景在侯景听来,也不知此话竟如何能够说出口,方才他还大骂皇帝,此时就有人赞其忠心,又看到百官一脸郑重之态,一个忍俊不禁,竟捧腹大笑。
偶有几名忠良贤臣听了面露鄙夷,低声暗骂,却又不敢说得太清了惧怕侯景听到,心中有万千声音在戳着自己,举国尊严,尽于今日矣。整个太极殿内笑声,骂声,应和声乱成一团。只有大梁皇帝萧衍,仍是端坐在皇位之上,仪态威严,眼看着朝堂之上的闹剧,脸上却唯有尽力做出不悲不戚的样子,若连自己都屈服于侯景的威势,这举国上下还有何人能扫奸除恶。
散后,萧衍被任约带着一队士兵挟持着前去文德殿,他看到了萧纲和溧阳郡主悄立路旁目送他离去,半生戎马威震天下的萧衍不愿自己的落拓样子被子孙辈瞧见。即使是被侯景众爪牙拥在其中,周遭尽是戈矛,萧衍依然是强撑着疲惫的身子,意气高昂,眉宇间一点不失帝王气象,虽年迈岁高,仍是腰身挺直而高大魁梧。明明是被挟持,倒像是被簇拥,一直到殿门被重重地关上。
“唉”萧纲重重地叹了口气,溧阳郡主拉着他的衣角:“阿父,阿父,怎样才能把阿翁救出来?”
“怕是不能了罢!”萧纲说完把头一偏,不忍心看见溧阳失望难受的表情,更害怕她当时就要哭出声来。出乎意料的是,溧阳郡主只是眼中噙着的泪花不停打转却被眼眶收住,拼命咬着嘴唇,直到下唇上出现一道深深的牙印。
萧纲这才知晓,女儿到底长大了。记得从前的小溧阳,备受父兄疼爱,但有一事不如意,只需放声大哭,自己心头的爱女之情便不能自制,一定要使千方百计去满足溧阳的心愿。元宵、上巳和端午最是建康一年中最热闹的日子,每当此时,溧阳就会想去采荷折藕,曲水流觞,竞渡飞舟。祖父总是以有损皇室威仪为由而不许,都是由他这个畏父如虎的太子前去找官家说情,往往被萧衍痛骂一顿,但只要父皇答应了溧阳的请求,他竟表现得比溧阳还开心。
“溧阳到底是长大了,懂得人生长恨常不如意。”
萧纲念及此处怅然若失,忽又看着溧阳郡主愈加亭亭玉立的身姿和顾盼生姿的妙目,心头顿时空落落的,匆匆说道:“妙仪,听父亲几句话,从今天开始,呆在东宫之中,一刻也不要出来。”
“可是..阿父!叔父们的援军就在城外,你让他们救救阿翁!”
“妙仪,你自小聪明伶俐,什么事一点就通,可是这其中的利害….唉,走..快走,我们离这儿远一点!”萧纲一边小心翼翼环顾四周有无侯景爪牙,一边匆匆忙拉着女儿的手臂往门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