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连载】那年冬逝寂无声(三)


烽火国营机械厂附属医院离生活区步行15分钟距离,离生产区步行也是15分钟的距离。

附属医院主楼是一栋四层红砖外墙的楼房,建于解放前,现在依旧倔犟地伫立在那里,雨打风蚀的红砖,已经发灰发白。格子木窗户,正面大门的斜坡屋顶,加上罗马三角山花的装饰,可以捕捉到苏联楼风格的痕迹。机械厂竣工那一年,这栋楼房也被同时建起,虽然破旧,却从上到下都透着大型国营单位的优越感。

说是医院,其实比人民医院规模要小,但是又比普通的街道卫生所规模要大,不过在这里看病,厂职工及直系家属都能公费报销,这一得天独厚的优势使得医院也经常人满为患。

季小君拎着保温饭盒,走进医院大门已经是中午12点15分。一楼大厅挂号处已经停止了挂号,但是还有很多上午没拿到药的患者挤在药房门口等待取药,头发花白的老年人占了多数。已经到了下班时间的护士,显然对仍旧还在问这问那的病人失去了耐心,爱理不理,拉长的脸没有笑容,很不耐烦,随时都会发怒。今天是周末,医院的接诊量已经超出负荷。

方杰就住在大楼的305病房,季小君应妈妈的吩咐,今天过来送午饭。

楼道里白花花的瓷砖墙面和水磨石地面是后来改造装修后的面貌,刺鼻的酒精夹杂着各种消毒水和医院特有的味道,瞬间勾起了季小君对医院痛苦的回忆。

刚上小学的时候,腮腺炎突然爆发流行,学校成为重灾区,一时间很多学生染上了这个传染性很强的疾病,季小君也未能幸免。满大街都能见到腮帮子下面贴着两片膏药的小学生,像是被盖上的印章,一眼就能认出是“不合格产品”。然而药膏的疗效对季小君很有限,一直不见好转,打针就成了不二选择。

给季小君打针的女护士40多岁,短头发,很少笑,每次扎针之前从来就只说两个字“趴下”,然后在你没有防备的时候,出其不意地在屁股上来上一下,药水绵绵不绝地进入臀部肌肉,肿胀感和疼痛感在那一刻瞬间加倍。

不过,这位护士阿姨给女孩打针从不搞偷袭,还总是安慰人,会笑,一副善解人意的样子。只有给男孩,才会像给季小君打针那样,完全是不一样的态度和方式。打针在她那里不仅仅是打针,还是一堂人生必修课,为了早早唤醒孩子对人间疾苦的感知,让男孩真切体会生活的真实。“突然袭击”就是在接受来自生活的考验,明白生活也会出其不意,会在你毫无防备的时候,给你一个教训。男孩只有经历这些,才能保持清醒,长大才能接受社会的凶险面,经受住生活的考验,取了媳妇儿也能应对。

季小君本来不怕打针,但被搞过偷袭后就怕了。

那是在看完《少林寺》从电影院走出来的一个下午,兴奋不已的季小君决定,不光要学习十八般兵器,还要学习飞檐走壁。在从一个将近三米高的水塔跳下来后,季小君摔断了胳膊。接骨时,一位戴眼镜的老医生,还有两位嘴上还没长毛的年轻实习医生按着季小君的右臂,生生矫正了错位的断骨,疼得直咧嘴的季小君,在“不能丢脸”、“要做男子汉,不做软脚蛋”的长期教导下,硬是没吭一声。医生顿时对这个8岁的小子刮目相看,竖起了大拇指。不过面子不是那么好挣的,腰板儿还没直起几分钟,季小君就被打回了原形,因为听说要打针,他被吓哭了。

从此,只要一闻到那刺鼻的酒精味,季小君胳膊上的汗毛就树了起来,仿佛护士正拿着凉凉的酒精棉球在屁股的偏上部分擦抹,然后毫无防备挨上一针,留下加了倍的痛。这一过程就像巴普洛夫的狗一听到摇铃铛就会流出口水一样。

季小君三步并作两步,走向三楼,他不想迟到,也希望能够尽早离开医院。

推开三楼楼梯右手305号病房的房门,妈妈背对着门,坐在三个病床靠里面的那个床位旁。

方杰躺在病床上,正对着房门,脸色略显苍白,玻璃吊瓶的透明液体顺着输液管一滴一滴地流进方杰的右手静脉。季小君走了进来,方杰脸上露出了微笑,双臂有个往上撑的动作,试图坐起来迎接,显然把季小军君当作了贵客。季小君妈示意方杰躺好别动,站起来又检查了一番床铺,仔细地把病床上的被子掖好,确保方杰不会着凉。

“已经十二点一刻了,迟到了十五分钟!”季小君妈妈没回头,手上继续掖着被子。

季小君站在妈妈身后,略显拘谨,向方杰报以微笑,毕恭毕敬。

“这是我带来的饭菜,还有鸡汤。”季小君把保温饭盒放在病床的床头柜上,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汗水,是因为热,也是因为紧张,更是因为有点心虚。

“咋又不叫人呢?这么大孩子老是说不听。”季小君妈掖好了被子,转过身,对比自己高一头的季小君说道,语气带着责怪。

“我还没有当面谢谢小君呢!”方杰抢先接过话,语调温柔,给季小君打了个圆场。说话间还拉住季小君妈的手,略带苍白的脸上流露出感激之情,仿佛孩子的出色就是出自这双手,扫向季小君的目光微笑着,是赞赏,也是欣赏。季小君挠了挠头,抓了抓耳朵,脸红了。只有他知道这不是谦虚,而是心里有鬼。

“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季小君点了点头,躬了下背,很心虚。

方杰表达感激实属真情流露,而季小君这个“应该做的”表面听上去是客套话,却很有意味。这不是“我在马路旁边捡到一分钱后交给警察叔叔”的那种应该;不是放学回家顺便扶个老奶奶过马路的那种应该;也不是把邻居家在路上走丢的孩子顺便送回家的那种应该,而是做贼心虚后的良心补偿,就像抵挡不住诱惑,偷吃了妈妈精心准备的礼品饼干,因为担心挨揍而突然勤快起来,帮妈妈洗碗拖地,主动减少零花钱,借此对冲自己不轨行为的罪恶感,完成自我救赎,以求心安理得。是这种“应该”。

方杰一氧化碳中毒,在第一时间就被送到医院,输氧、输液,抢救及时,很快脱离了危险。

在那个不可能被发现的时间点,不可能被发现的地点,方杰被发现了。像是天地有乾坤,姜太公掐指一算,方杰有难,派出了一个天兵神将。于是就有了季小君双手撑着窗台,一越翻进了屋内,捅开了蜂窝煤炉子,把方杰拉到了大门外的门廊,敲门叫醒了住在附近的大人,一通忙活,一起把方杰送到了医院。

在煤气中毒救人事件后,厂工会的王主任和张干事在敲开平房区住户的房门,进一步强调《关于冬季居家一氧化碳中毒的防范意识》宣传的时候,住在平房区的李星河得知了季小君救人的英雄事迹,顿时觉得甚是蹊跷:

“咋不叫上我?”在下了早自习,去吃早餐的路上,李星河对季小君突然冒出一句。

季小君先是一愣:“什么没叫上你?”马上意识到李星河在说什么,假装糊涂。

“吃独食,真不够意思!”

“我又不是马块儿,吃什么独食...”话刚出口,季小君就后悔了,这不是不打自招么,看来做贼心虚的后遗症还在。“走走,今天早餐我请客,不吃独食。”

李星河见季小君示弱投降,也很懂事儿,一起糊涂,骂咧着和季小君走进了一家早餐店。也许有了这种默契才能长期勾肩搭背,不翻脸。

李星河当然不知道季小君是靠蹲窗户根儿蹲出了个英雄事迹,不过他们还真有过一起蹲窗户根儿的共同经历,那是对橘子味儿的水糖果和大白兔奶糖的记忆。

“帮我去侦查一下冯姨家有没有人!”

季小君和李星河正埋着头,拿着短棍儿,在一块地砖被扒开裸露着的湿软泥土上挖蚯蚓。一抬头,发现说话的是住在东片区的赵叔,手掌上正托着几颗彩色糖纸包裹着的水果糖。两人扔下短棍儿,用占满湿泥的小手,迅速从大人手上抓过糖果,然后争先恐后地跑向需要侦查的敌方阵地。两人斜挎的小书包在奔跑中叮啷乱响。那个被侦查的冯姨,30出头,丈夫在一次事故中被车间的吊钩击中头部,工伤去世。不过就在拿着赵叔给的糖去侦查冯姨家有没有其他叔叔时,他们暴露了。

“是谁让你们来的?”不知冯姨从哪里冒了出来,把二人堵在了高高的窗台下,说话的语气平和,目光柔软,一点都不像个敌人。被发现的两个侦查员不做声,要做王二小。冯姨像变戏法似的拿出来几颗大白兔奶糖。“谁让你们来的?”季小君没伸手,李星河也没动,谁都不想带头叛变。

冯姨直接剥开糖纸,一人嘴里塞了一颗奶糖。奶糖味道浓厚甜美,从舌尖一下子汇集起来,瞬间满口香甜,比赵叔的水果糖好吃多了。

“是...是赵叔”,二人抢着答道,唯恐成为落后分子。

他们不知道叛变的自己变成了小月老。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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