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现实2:世界上最漫长的爱情

伶仃洋里有一座小岛,叫做望夫岛。岛上有一座高山,叫做望夫山。山上有一座高台,叫做望夫台。台上有一块石头,叫做望夫石。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它都是一个美丽的少妇。她头发披散,赤身裸体,十指交叉握在胸前。她左脚放松,重心放在右脚上,一双忧愁的眼睛看着太平洋。传说她为了等待爱人归来,已经在那里站了一百多万年。每到夜里,她全身上下都会发出明亮的光芒,那是为她的爱人指引回家的方向。

从古至今,人们为采娘的痴情深深感动,虽然隔着万重波涛,痴男怨女们依然会驾着渔船,渡过伶仃洋,爬上望夫山,登上望夫台,跪倒在她脚下,向她祈求爱情、婚姻或子女。没人知道有多少人从望夫台上跳进了大海,没人知道潮水卷走了多少白骨,带走了多少痴情。

不知哪一年,有个得道高人在望夫岛上修了一座静修庵。庵里的静修士除了静修,还有两个任务:一是劝说人们放下执着,消除痴念;二是为望夫石念诵经文,也劝说她放下执着,灭除痴念,以便解放被禁锢在石头里的灵魂。然而,望夫石风雨不动,用日精月华点亮自己,为她的爱人指引回家的方向。

这一年夏至,太平洋深处漂来一只皮划艇,艇上有一个男人。他皮肤棕黑,浑身盐渍。头发焦黑卷曲,披散在肩上。他眼窝深陷,鼻梁又高又挺,目光疲惫而明亮。那时候,静修庵里只有一个静修女,名叫灭痴。灭痴以为又来了一个痴情人,担心他寻死,就在暗中观察。

那个男人爬上望夫台,围着望夫石转了几圈,而后就坐在地上,痴痴呆呆看着望夫石,一直看了两三天。灭痴觉得奇怪,这才上去看他。他喉头抽动,眼泪像溪水一样喷涌而出。他慢慢哭出声来,从小哭变成大哭,大哭变成嚎啕大哭。灭痴用她说过无数遍的话说:“施主,百年不过一瞬,万事不可强求,放下我执,灭除痴念。”

男人伊哩哇啦说了几句话,灭痴一句也没听懂。其实灭痴的话,那男人也没听懂。男人就用手势比划,比划了好半天,灭痴终于弄懂了他的意思。他说:“我就是她一直等待的那个人。”

听到这样的话,大概所有人都会认为他是个精神病人。不过,对灭痴来说,所有陷在爱情中的人都是精神病人,爱上谁不是爱呢?所以她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

男人把皮划艇搬上望夫台,在台上搭起了帐篷,从此住在那里,日夜陪伴望夫石。灭痴住在静修庵里,每天静修,诵经。休息的时候,她会爬上山去,给他送去一些馒头和蔬菜。两人打手势比划,互相学习对方的语言。一年之后,灭痴才听懂男人的故事。

故事要从一百零八万年前说起。那时候,这个男人名叫龙渔,望夫石名叫采娘,两人是一对情侣,情侣就是配偶,那时候还没有夫妻这个概念。他们住在离海岸不远的大山里。他们的部落名叫龙人,因为龙是他们的保护神。当男人去森林里打猎时,女人就在平原上种植粟麦,采集果蔬。就像所有的故事一样,女主角采娘是部落里最漂亮的姑娘。她的美貌能使鲜花开得更加艳丽。她的舞蹈能使粟麦长得更加茂盛。她的歌声能使流云驻足,群鸟翔集。

那一年,北山上来了一群狼,不久又来了一群黑熊。龙渔的两个好兄弟龙牛和龙鹰不幸遭遇了狼群。族人们挥舞着火把赶到时,狼群已经掏空了他们的五脏六腑。没过多久,黑熊又拍死了部落首领龙虎。但最可怕的敌人不是狼和熊,而是马人。马人来自北方大草原,他们骑在马背上,手持削尖的木棍,一次冲锋就杀死了十几个龙人,其中包括龙渔的大儿子龙山。

龙渔去海上捕捞鱼虾。他是一个聪明人,看见枯木漂在水上,就用尖利的石头挖空木头,做成了独木舟。他看见蜘蛛用网捕捉飞虫,就斩断藤蔓,编成了渔网。他是最好的水中猎人,随手挥舞木叉,就能戳中大鱼。他水性很好,潜入水底,一次就能采来一筐蚬贝。他把一颗又大又圆的珍珠送给采娘,替她挂在脖子上,就像挂了一轮小月亮。于是,有更多人愿意跟他去海上打渔。

起先,打渔的地方是在一个风平浪静的海湾里。正如森林给人类馈赠野兽,但也把人类当做食物,大海给人类馈赠鱼虾,同样也把人类当做食物。有一次,一群红色的大鱼出现在海湾里,它们在独木舟周围团团乱转,造出深谷般的漩涡、小山般的巨浪。它们凌空飞起,用坚硬的身体撞翻小舟。它们故意撞进渔网,拖着小舟往深海飞去。大海吃掉了五个人,其中包括龙渔和采娘的二儿子龙海。

有一天,海上漂来一只木船,木船上躺着一个人,肤如焦炭,瘦骨嶙峋,奄奄一息。人们兴高采烈,把他抬回部落,准备吃上一次香喷喷的烤人肉。这个人说:“我不是来当你们的肉,我是来送你们一份大礼。”

龙渔给他拿来食物和水。这个人说,在大海的南边,也就是南方之南,有一片土地叫做海国。海国只有春夏秋,没有冬天,也就没有寒冷。周围都是大海,大海挡住了虎、狼、黑熊和马人。大树上趴着睡鼠,草丛里藏着跳鼠,云朵上飘着飞鼠。果子落在地上,捡起来就可以吃。花蕊就是蜜糖,摘下来就可以吸。至于牛羊肉,就像蘑菇一样长在树上,割下来就可以烧烤。小溪里潺潺流淌的泉水,人喝下去就会精神愉快,如同飞上云霄。

这个人说,他来自虬人部落,他自己名叫虬锋。几年前,他带了一群虬人勇士,去为族人寻找新土。他们乘舟下海,一路向南,历经千难万险,损失了大半勇士,终于找到海国。他把一半勇士留下,另一半跟他回家,却在海上遭遇雷暴。他的同伴全都喂给了大海,只剩下他自己,按照命运的安排,来到龙人部落。

虬锋说,他错就错在不该从海国回来,但他又必须回来,因为他要来带一些女人过去,因为他的虬人勇士里没有女人。说到底,他们当时只是去寻找海国,并没有指望真能找到。如今他要死了,再也回不了虬人部落,只能把海国的消息拱手送给龙人。驾着带有风帆的独木舟向南极星航行,一路经过十七个小岛,在小岛上采集食物和水。第十八个岛是片大陆,那就是海国。如果龙人部落要去海国,一定要做好不能回头的打算。要带上女人,多多益善,以便分配给留在海国的虬人,和他们一起,像兄弟般生活下去。

虬锋死了,龙人部落按照自己的习俗把他安葬在祖先的坟地里。关于海国,龙人部落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说,但他们从未见过真正到过海国的人。巫师断定说,关于海国的话,只是虬锋临终前的胡言乱语。但龙渔坚定地说:“我相信那个尊敬的虬人,我们必须去寻找海国。”

很多人觉得龙渔疯了,采娘也觉得他疯了。粟已经开出星星点点的小花,眼看就要结籽。山坡上的枣果已满身红点,再有几天就会成熟。枯树上的蘑菇,摘了一茬又长一茬。这都是土地的祝福,人怎能不接受土地的祝福,而要去横渡危险的大海?祖先早已说过,海国是幽灵和鬼魂的国度。就算那个国度没有虎狼,没有饥饿和寒冷,也没有马人,但那毕竟不是人的国度。归根到底,人在那个地方,张嘴就吃,伸手就食,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人不是幽灵和鬼魂,也做不了幽灵和鬼魂的工,所以人不应该去海国,而应该留在自己的故土上,世世代代,繁衍生息。

龙渔说:“我们的部落越来越大,人口越来越多。我们的地上要不了多久就会站满两只脚的人。那时候,食物不够了,水不够了,房子不够了,我们就只能互相打仗,互相杀害。我们要学习蜜蜂和蚂蚁,大群分成小群。有的群留下,有的群离开。而我,愿意带人去寻找海国。我是最好的渔人,我能驾驭大海,我能渡过大海找到南国。哪怕那个世界住满幽灵和鬼魂,我们也可以跟它们住在一起。”

有九十个勇士愿意跟龙渔走,其中有三十六个女人,包括龙渔的妻子采娘。勇士们来到海边,砍倒三十棵大树,要制作三十只独木舟。每只独木舟舟头要竖起麻皮织成的风帆。与此同时,族人们在部落里为他们准备粟、麦、肉干、祈祷和祝福。

独木舟还未完工,采娘送来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她怀孕了。坏消息也是她怀孕了。这是她和龙渔的第三个孩子。前面两个既已死去,第三个就变得尤为珍贵,所以采娘不能跟龙渔前往海国。

采娘对龙渔说:“你应该留下来,跟我一起,等孩子出生。”龙渔摇头说:“不,我是远征的发起人,我是探险队的头领,我必须带他们走。我把他们送到海国,就回来接你。”采娘说:“你想想那些虬人,就知道回来的希望有多渺茫。”龙渔斩钉截铁地说:“不,我跟他们不一样,我一定能回来。”

三十只独木舟做好了,族人们来到海滩上为远征队举行送别仪式。采娘指着海边最高的山峰对龙渔说:“从明天开始,我每天都会去那座山头等你回来。每天晚上,我会为你点亮篝火。你看到火光,就能找到回来的方向。”那天风平浪静,水天相接,就好像海面往上弯曲,倒过来扣住了大地。三十艘独木舟推进海里,一百二十个勇士坐进了独木舟,船头竖起风帆,直指南方。看着漫无边际的大海和挺着肚子的采娘,龙渔第一次感到害怕。他说:“如果第三个年头我还没回来,你就跟别人配对,养好我们的孩子,他叫龙风。”采娘坚定地说:“等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烂,我也会等下去。”龙渔说:“那么,只要我还活着,我爬也会爬来你脚下。即使我死了,无论经过多少次生死,我都会回来找你。”

三十艘独木舟顺风出发,送行人的身影越来越小,歌声没入了涛声,海岸、椰树、高山,全都沉到了海平面下。往四面一看,一片蔚蓝,不辨东西,船队的命运已完全交给风和大海。

第六天下午,天空压到了海面,伸手就能抓下一片雨云。闪电从云隙间劈下,海水掀起了滔天巨浪。龙渔的独木舟突然升到半空,他居高临下,看见其它小舟如同落叶在风中飘摇。小舟往下降,波浪又像黑色的大地挺身而起,变成了壁立千仞的悬崖。他紧紧抓住小舟边沿,抛上半空,又跌回谷底,跌回谷底,又抛上半空。他记得的最后几个画面,分别是水中挣扎的同伴、反扣的独木舟、成群的虎鲨、殷虹的鲜血、两排错乱尖利的犬牙和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龙渔的灵飞上高空,有一股莫名的吸引力把他拉进一条黑色通道,通道的尽头是一片五彩斑斓的亮光。他飞翔在这个通道里,觉得舒适、平静、安详。他隐隐约约知道,只要穿过这条通道,到达那团彩色亮光,人就会忘记世间所有亲朋好友、喜怒哀乐。他想起了采娘,想起了采娘说过的话:“等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烂,我也会等下去。”他对自己说:“不行,我得回去找她。”于是,他的灵生发出一股巨大的意志力,拖拽着他逆向飞行。在两股强力拉扯下,他的灵拉成了一条长长的皮筋。他自己的神识警告说:“你的灵会散,你将化归为无。”他对神识说:“我宁愿灵散,宁愿化归为无,也不愿忘记采娘。”

刹那间,五彩光环的吸引力消失了,黑色通道也消失了,龙渔发现自己漂浮在半空中。此时云开日出,波平浪静,海面上还剩下十几只小舟,风正把它们送向南方。龙渔觉得很欣慰,但他无须再关心远征队,他相信同伴们会成功到达海国。

他往北方飞行,黑夜降临,不辨东西。就在梦魇般的夜色里,他看到了比夜色更黑的海岸,海岸有一点亮光。他向亮光降落下去,看见一座石塔,石塔里燃着松柏,火光熊熊,辐射温暖。采娘站在石塔之下,翘首眺望夜色中的大海。龙渔飞到采娘身边,在他耳边说:“采娘,我回来了。”然而采娘听不见他的声音,他的话化成一股微风,轻轻吹动采娘的发丝。他在她身边飞行了无数圈,想方设法跟她说,但采娘只能听见风声。那个黑色的通道再次出现在头顶,龙渔的灵被吸了进去,但通道的出口不再是五彩亮光,而是一团耀眼的白光。

采娘没有忘记她对龙渔的承诺。从龙渔离开的第二天开始,她就守候在山顶,垒砌了一座石塔,白天眺望大海,晚上点燃火堆。龙渔离开后第三年,有一个龙人勇士从海国回来,报告了龙渔的死讯,但采娘坚信龙渔会回来。她依然每天去高山上守望,白天眺望大海,晚上点燃火堆。她在石塔旁盖了一间草棚,从此住在棚里,再也不肯下山。第九年,采娘得了一种奇怪的病,她的身体从脚尖开始,一寸寸硬化成了石头。几天以后,龙风上山来送食物,看见的是一尊栩栩如生的石雕。龙风知道采娘的心愿,就把她扶了起来,安放在石台之上,让她面向南方,看着大海。白天,采娘吸收太阳的光芒。晚上,采娘沐浴月亮的荣华。风雨剥落她的衣服,时光磨砺她的肌肤,思念熔炼她的心灵,把她化成了洁白坚硬的玉石。

龙渔的灵从通道中冲向白光,从此堕入了轮回。他托生为种种生灵,蚂蚁、水蛭、蛔虫、蚊、苍蝇、蜜蜂、蝴蝶、蝉,再转生为蜥蜴、鳄鱼、穿山甲、蟒蛇、蝙蝠、啄木鸟、大雁、海鸥、猫头鹰、黄鹂、孔雀、金凤凰,再转生为山猫、绵羊、狐狸、狼、牦牛、斑马、梅花鹿、大象、猫熊、黑猩猩。有时候,转生为同一种生灵,他就要经历多次生死。曾有连续三百多年,他反复托生为蝴蝶,直到被一只黄鹂吃掉。也曾有一世,他已托生为黑猩猩,下一世本该托生为人,却又无缘无故变成了大蟒蛇。他曾出生在北方大草原上,托生为一只大雁。秋天还没到来,翅膀刚刚能够乘风而起,他就向南方飞去,直到一支利箭穿透身体。他曾出生在大戈壁里,托生为一条响尾蛇,刚刚从蛋壳中孵化出来,它就一路往东南爬行,他来到沙漠边沿,死在一只兀鹫爪下。他也曾转生在冰雪覆盖的南极,托生为一只海豹,刚刚能够游泳,他就往北方游来,不幸成为虎鲸的粮食。其中最幸运的一生,是托生为海鸥,可以日夜盘旋在采娘身边,站在她肩头歌唱。不论转生为什么生灵,也不论经历过多少次生死,龙渔始终没有忘记他对采娘的承诺。

斗转星移,沧海桑田,一百万年来,海水不断吞蚀海岸。龙人部落的故土沉进了水底,山谷变成海沟,高山变成小岛,望夫山也随之浮到了海上。人们为孤零零守望爱人的采娘感动,就给这片大海起名为伶仃洋。

一百万年过去了,龙渔经历了无数次生生死死,终于再次转生为人,托生在南太平洋拉罗汤加岛上。他在父母身边长到十八岁,就乘船离开故乡,转道惠灵顿、墨尔本到了香港。他在香港买了一只橡皮艇划向伶仃洋。经过十几天漂流,终于来到望夫台上。谁也没想到,他这一去,就是一百零八万年的生离死别。再度看到采娘依然姣好的面容,龙渔心里只剩下难以描述的痛苦和悔恨。想当初,前方凶险莫测,海国子虚乌有,转头就是温柔乡,又为什么非要出门远行?

龙渔说完了他的故事,灭痴一声叹息,一对海鸥站在望夫石肩头,跟灭痴一起听完了故事,而后长鸣而去。漫长的沉默之后,灭痴问龙渔:“现在,你准备怎么办?”龙渔说:“我要守在她身边,我要等她醒来。”灭痴摇头说:“不可能啊,当初为了逃避轮回,她把自己的灵封进了石头。你要让她醒来,只能打碎她的身体,解放她的灵魂。但她马上就会重入轮回,像你一样,历经生死。即使有缘相见,你们也将不认得彼此。”

龙渔说:“那么,我要站在这里,变成石像,跟她一起,直到时间尽头。”灭痴又摇头说:“你变不成石头。你们的时代,众生有情,万物有灵,众生与万物,可以互相转化。而我们的时代,众生无情,万物无灵,众生与万物,界限分明,不可转化。你站在这里,只能等来死亡和腐朽,然后又是无尽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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