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就应该闯一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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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离开故乡的那天清晨,奶奶倚着门框站着,灰白的头发在微凉的晨风里轻轻飘拂。她枯瘦的手捏着我的衣角,指节泛白,却终究没有说出挽留的话来,只把一小袋刚煮熟的鸡蛋塞进我的背包深处。我一步一回头,直到村口那棵老槐树模糊成天边一道黯淡的墨痕,奶奶的身影也终于融化在晨光里,再也看不见了。

抵达城市时已是深夜,我随着人潮涌出火车站,迎面撞上了铺天盖地的霓虹与喧声。高楼如巨兽般矗立,灯光像液态的黄金流淌在街道上,车流织成光的河。我背着行囊,茫然地站在巨大喧嚣里,渺小如一颗微尘。那夜蜷缩在廉价的旅馆床上,隔壁的吵闹声和窗外不息的市声灌入耳膜,我紧攥着奶奶塞给我的几个鸡蛋,壳上还留着熟悉的温热——这微弱的暖意,竟成了我与那片寂静乡土间仅存的脐带。

开学后,我像一头扎进汹涌的海。课堂上的术语如同密集的冰雹砸下来,我的笔记本上爬满歪扭的字迹,却总跟不上教授飞快的语速。课后,我缩在图书馆最角落的位置,对着那些艰深如天书的文字,一页页啃噬到深夜。窗外城市的灯火彻夜燃烧,我却觉得眼前一片昏黑,连纸上的字迹都模糊起来。

更沉重的是囊中羞涩。为了糊口,我在餐厅后厨找了个工。每晚下课,我便一头扎进油腻与烟火里。洗刷堆积如山的碗碟,刺鼻的洗洁精气味直冲鼻腔;搬运沉重的食材箱,肩膀磨得红肿酸痛。手指被冷水泡得发白起皱,胳膊酸痛得几乎抬不起来。深夜收工,拖着疲惫的身子爬上宿舍狭窄的床铺,连骨头缝里都渗出累来。有次失手打碎了一摞盘子,领班劈头盖脸的斥骂兜头浇下,我垂头盯着油腻的地面,牙齿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那是我咽回去的,对故乡风里麦浪声的无声呜咽。

光阴在书本与油污间艰难爬行。终于毕业了,我忐忑地踏进一家光洁气派的公司大楼。然而摩登楼宇里,并非想象中坦途。第一次提交的方案被主管搁置一旁,他甚至没有抬眼:“思路太旧,缺乏价值,重做。” 同事们在茶水间笑语风生,我端着水杯站在门口,那些职场术语如同陌生的密码,我竟一句也插不进。午休时独自坐在角落,盯着便当盒里简单的饭菜,耳畔却响起故乡溪边潺潺的水声,那声音清澈又遥远。

后来,公司一个重要项目遇到瓶颈,整个团队陷入僵局。一连数日,方案改了又改,会议室气氛凝滞。我盯着屏幕上那些冰冷的数据和图表,焦灼得如同困兽。某一夜,在台灯惨白的光晕下,我头痛欲裂,恍惚间,眼前竟浮现出故乡秋日晒场上那金灿灿的玉米山——奶奶说,再大的玉米堆也是一粒一粒搓下来的。耐心,是土地教会她的笨办法,也成了此刻我唯一可抓握的绳索。

思路蓦地一转,我抛开那些花哨的框架,埋头用最原始的方法梳理数据,一点一滴,如农人俯身拾穗。方案完成时,窗外已透出青灰的晨光。当我把这带着泥土般朴拙气息的构想呈上会议桌时,主管紧锁的眉头竟渐渐舒展。会后,他破天荒地拍拍我的肩:“想法很实,落地性强,就用这个推进。” 那一刻,我喉咙发紧,窗外的城市喧嚣第一次如潮水般退去,只余下心中一声悠长的回响——那是来自土地深处、混着汗水与谷粒香气的古老回音。

项目大获成功,我的名字也终于在公司里被郑重提起。当第一笔丰厚的奖金落入掌心时,那沉甸甸的触感仿佛不只是钞票的重量。我捏着那叠钱,脚步不由自主地奔向了车站的方向。

长途汽车颠簸着驶近村口。远远地,我又望见了那棵老槐树,它虬枝盘结,沉默地站在夕阳熔金里,像一个永恒的坐标。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奶奶正坐在院中小凳上剥豆荚,动作迟缓却安稳。她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望见我,刹那间被点亮了,随即又浮起一层薄薄的水光。我扑过去,紧紧握住那双枯瘦如树皮的手,千言万语哽在喉头,只化成了指尖的微颤。我摊开她的手掌,将厚厚一叠钱郑重地放进去——这曾是我背上行囊的全部理由,如今成了反哺的暖流。

“奶奶,我回来了。” 声音低哑,却带着从未有过的踏实。

“回来好,回来就好……” 她只是反复地摩挲着我的手背,如同摩挲失而复得的珍宝。

临行前夜,我陪奶奶坐在院子里。头顶是故乡久违的星空,浩瀚、澄澈,碎钻般撒满了墨蓝的天鹅绒。奶奶声音轻缓:“阿诚啊,人往高处走,可别忘了脚下的土养人。走再远,根扎在这里呢。” 虫鸣在四周织成一张细密的网,晚风送来泥土湿润的芬芳。我仰头望着那亘古的星辰,心被一种辽阔的安宁注满——这土地的气息,是刻入灵魂的胎记,是风雨中始终托住我的无形之手。

再次回到城市,我已不同。格子间里依然有难题如山,人际的河流依然有暗礁旋涡,可我心里稳稳地沉着故乡的星辰与泥土。我明白,真正的闯荡,并非与过去一刀两断;恰是背着故乡这袋沉甸甸的泥土上路,才得以在异乡的钢筋丛林里站稳脚跟。那泥土里埋着奶奶的叮咛,埋着老槐树的凝望,埋着晒场上金黄的启示——它沉在心底,成了我闯荡世界的基石,也是随时可以汲取勇气与智慧的深井。

故乡啊,原来你并非身后渐行渐远的背影,而是长在我心上的茧。每一次奋力向上,每一次撞破困厄的硬壳,这茧便更厚实一分。它裹着旧日的温暖,也裹着磨砺的疼痛,最终却成了护持灵魂飞翔的坚韧之翼。

原来所有通往世界的路,起点都深埋于故乡;所有离家的漂泊,都是为了把世界的养分带回最初出发的地方。故乡是根,是茧,是长在心上的、既柔软又坚硬的故乡。它默默无言,却以最深沉的力量,托举着每一个远行的灵魂,去触摸星辰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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