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蜂狗

本文根据时事改编。

第一段生命

公元2022年。

他有了记忆的时候,是在一家农舍旁边。他微微欠头,看看妈,瞥一眼兄弟姐妹,都在熟睡。

他的天地是木板,左右是木板,背后是木板。只有前面,不是木板。

他挣扎几下,想挪出这片天地。他的头成功了,便用眼睛继续打量。

他的天地变了。天是淡蓝的画,还贴上纯白的丝带。地是些硬邦邦的块状物,缝里面还有黑乎乎粉末状的东西。左右是个啥……好像叫做院子?他最近依稀听见这个词语,应该指的就是这东西。为啥要这样?他不明白。天那么好看,地咋那么粗糙呢?不管怎样,外面比这个木板玩意儿宽敞多了。

他感到有些舒畅,泥土的松软正和睡意。于是他顺便睡了,没有意识到头还在“木板玩意儿”的外面。

过了一阵,他听到嗒嗒的声音了。这声音有点熟悉,于是他朦胧地醒了,眼前是两个肉板,散发出一种奇异的气味。他偏偏头,用爪子掩了鼻子,顺着肉板往上看。这两个肉板还连着两大柱,大柱上面有一个上身,最上面的是个头颅。他知道了……这是另一个物种,和他不同的物种。

这个物种正用眼睛看他,透露着不友好的光芒。他倒是不怕,只是有些纳闷——他不知道这个物种有点强迫症。

所以下一秒,这个物种用他的一个散发异味的肉板,把他的头踢进了木板玩意儿里。他感到颈椎折了一下,忙用爪子安抚:

“不疼不疼……”

这个物种不太讨喜。他一边安抚颈椎,一边呜呜叫着。俄而,他听到这个物种发出粗犷的声音。虽然不是同一个物种,但是他听得懂:

“这玩意不老实,睡个觉还能睡出来,看着就糟心!”

他疑惑了。为啥睡觉睡出来,是糟心的?这不是他的自由吗……

想着想着,他的脑袋又累了,颈椎还有点疼。干脆不想了,睡觉吧。

不过他睡不着了。妈妈醒了,他也感觉饿了,该吃奶了。当然,总不能吃独食,于是他把兄弟姐妹摇醒,一起吃。他看到外面有个小盆,看到妈妈探出头去,吃着盆里的东西。于是他跟着尝一口。

“这个味道……也有点奇异。”他想。

渐渐地,他知道了好多事情。那个物种叫人类。关系上来讲,那个人类是他的主人。兄弟姐妹们都长大了,主人在他们的脖子上,拴了麻绳。麻绳另一头,是根木桩。

他好想了解这个世界!于是,他在麻绳形成的圆环内跑跳,已经熟悉了院子里几乎所有的事物。

他猜,跳的比墙高,就可以看看外面的世界吧?

于是这天,他跳大劲了,脖子上的麻绳松掉了。

他好有成就感!门是虚掩的,他要蹦出去,他要看看外面的世界!回头,瞥一眼垂挂在木桩上的麻绳,“应该不会出问题吧?顾不上了!”

他快活地发出几声叫唤,就这般,一心奔向外面的世界了。不过,当他转过头来,蹦出大门的时候,看到了那两个散发熟悉异味的肉板。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在无数声咒骂之后,主人用麻绳,紧紧地,勒住了他的脖子。

惊吓。疼。委屈。失望。愤恨。他的眼睛模糊了。所有的情绪汇聚在一处,最终爆发为高昂的叫声。

“逼养狗!还叫!杀了你!”绳子一勒,更紧了。

他生出惧怕,他快要窒息了。他不叫了。

渐渐地,他的情绪淡化了,他只感到脖子勒地生疼。他吃了点饭,想着睡一觉就好了。

睡醒了,脖子还是疼。

他逐渐分不清,到底是那根绳子疼,还是自己的脖子疼。已经很多天过去了,他摸摸自己的脸:

“感觉好像大了……”

脖子疼木了。只要不碰,应该就可以避免那种钻心了吧……

他已经很多天没好好吃饭,他的身体渐渐消瘦,头部渐渐肿大。主人时不时瞅他一眼,却也没有表示。

这天,他实在忍不住了。他用出半身的气力,“汪汪”叫了两声。他听见嗒嗒的脚步声了。

“怎么?这狗……”

主人的说话声传过来了。他看到那双眼睛渐渐近了,里面生出显而易见的不友好的光芒。“这狗不中用了,养着也是累赘。脸肿成这样,别再传染什么病。”说着便要把他拽到车上。

他呜咽着,他知道主人要扔掉他了。“汪,汪!”除了呼喊、挣扎,他什么也做不了。他的妈妈像疯了一般,叫着。他听到背后几声叫唤。他转过头,看到他的兄弟姐妹,眼睛里透露着几点光。

他本以为,那是泪。然而,三个月以后,他才知道,那不是悲伤的泪光,而是开心的亮光。

可能是因为狗多势众,叫声实在恼人,主人放弃了拽他上路。像往常一样,主人给他和家人们备了食物。他仍然只是一个正在长大但是没有完全长大的小狗。他以为那是主人对它的愧疚,所以他宽心地挨疼吃掉那些食物,美美地睡了一觉。

第二段生命

暖洋洋的日光泼洒在褐色的毛发上,镀了一层金。他睁开了眼。

四周是村庄。他躺在松软的泥土上,几排房屋在眼前徐徐展开。偶尔有几个路人走来,有不看他的,有盯着他看了几秒的,有摇头叹气的;又都走过去了。

他的头好疼,脸好疼,脖子好疼。脖子上的绳子仅仅维持在能呼吸的范围,甚至每当气流经过脖子上的气管,他感到绳子缠绕得更紧了。所以,一呼一吸,便是一紧一紧。于是,他微微的呼吸……可渐渐地,他连这有节奏的一紧一紧的节奏都感受不到了:唯一的只有疼,天地只剩下疼。他甚至都不饿了,他唯一希望的:

“让我不要疼吧,不吃饭都行。”

他昏昏着,攒了一些气力。他把浑身的气力,输送到大脑上。他开始思考了:

“我是谁?我在哪?为啥在这?”

半刻以后,他明白了。

他终于来到外面的世界了——他之前向往的世界。只是,他熟悉的一切,除了他自己,都不在身边了。农舍,主人,母亲,兄弟姐妹,不知在何方。

他这才知道,所谓“美美的一觉”,不过是药效。主人在他熟睡的时候,把它抛在这个陌生的地方。

哭吗?

哭。

他的眼里蓄满了泪,可是他的头好像更痛了。于是他不哭了。

他认命吗?就这样,结束?

于是他开始理思路了:

主人害我疼痛至此。

却不对我负责。

主人对我,有始无终。

他不是我的主人了。

现在我孤苦无依。

我是一个生命:

为何,因为别的物种给我造成的影响,就结束呢?

我要打败别人之下的我;

我要重建另一个我。

他已经是新的自己、独立的自己了。他站起来,去垃圾桶旁,找些吃的。他很幸运,不知哪家孩子嫌馒头大没吃完,直接扔在垃圾桶旁边了。悲哀的是,他疼得咽不下很多东西了。挨着咽下几口,他便把馒头搂在怀里,这便是他往后几天的吃食。

三个月后。

独立的路不容易。垃圾桶不是每天都有能吃的。他饥一顿饱一顿,习惯了头部、颈部的疼痛,习惯了微微地呼吸、慢慢地走路、缓缓地下咽。短短三个月,他尝尽了世间寒凉:

人类和动物不平等——狗是用来被人呼喝的;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脸肿的狗没有用处,治病又要花钱,无人理会;

同类之间竞争——垃圾桶的食物需要抢,稍晚一步,饥饿整日;

对弱者的恶意——他是残疾,众生对他的肿脸,有厌恶,有惧怕,有嘲讽。

世间有美好吗?

世间有快乐吗?

世间对他的

只有痛苦啊!

即使世间很多废渣

也要相信幸福的花

会在我心中生发,长大!

冬天来了,他很冷,营养不良使他薄薄的皮毛不足以抵抗泠冽的寒风。过年的鞭炮声只能给他带来惊吓和孤冷。他缩在靠近垃圾桶的角落里,希望慈善的人们多浪费一些食物,他也能美美地饱餐一顿。

“感觉最近不一样。”

他自己咕哝着。因为有些人,在他的旁边,举着一个长方形的饼状物,朝着他做什么事情。那个饼状物长着圆圆的东西,像是眼睛。渐渐地人多起来了,他们不停地变换那个饼状物的位置,还不停地发笑,一声声“哈哈哈哈”传入耳中,头部格外刺痛。他不知这是做什么,心里渐渐起了戒备,一见到这玩意就躲得远远的。

“不给我吃的,拿着那玩意儿怼着我干啥?”

渐渐地,他从人们口中懂了,这是手机,那叫拍照。

他荣获了一个称号:

蜜蜂狗。

这天,他在村庄附近游荡。

俄而,他看到一辆普通的面包车,停了。

车门倏地打开,一位中年男子,向他疾步走来。

“是来拍我的?是来抓我的?”没等着看清,转身就溜。

微弱的呼吸、微弱的体力,他能逃多远?

中年男人在追。健步如飞,他能追多久?

中年男人举起枪,“嗖”……

左背一阵刺痛。他头也不回,使出平生大力向前爬。

他真的走不动了,他的视线模糊了……

他转过身,摇摇欲坠……他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看看这个世界……

眼前被有力的身影包裹……黑马丁靴……暗绿工装……蹲下来了……黑帽檐……黑口罩……还有那双黑眼睛。

“呜汪……好像心疼的眼神……”他呜咽,从来没有看到一个人类这样的眼神。好动人……可是他再也看不到了……他好无力,他用最大的力气睁大眼睛,可是眼皮如山石,坠至眼底。他还有听觉……

“以后,你有名字,叫谧峰。希望你静静地成长为山峰,啊峰峰?”

这带着笑意的好听的声音……这人儿……都这会了还开玩笑。

“是绳子,都陷进肉里了。再不救,活不长了。你看,前面,绳子勒着他的气管,他肯定是小心翼翼地呼吸。后面食道压缩,也下不去很多食物,一次吞咽很少。这要是生命力不够顽强,它活不到现在的。”

“还有,刚拍了片子,他有轻微的颈椎脱位。这病多见于高处跌落,头颈部撞击地面,或重物直接袭击,致枕颈部受到屈曲性暴力作用。啊,简单点呢,八成是被鞭子打了头;或者侧卧的时候,被踢了一脚。”

白衣医生说着,让助理医生盼儿用拉钩显露术野,自己持线剪,剪碎麻绳,再用组织钳操作。麻绳和颈部皮下组织分离时传出微微撕裂的声音,在寂静的手术室格外刺耳。

伤口触目惊心,旁边中年男人穿着无菌服,带着口罩,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里面是黑色的海浪不断翻涌,愤怒和悲怜杂绕交织。

“过段日子就恢复了梁淳,别担心。”齐云收好了手术刀,存好切下来的腐肉。

“自然,”浑厚有力的声音回复道,原本清朗的声音如今蒙上了一层雾,十分低沉。

三天前,梁淳偶然间看到办公室员工聚在一起哈哈大笑。

“你们在笑什么?”

看到老板走来,几位员工纷纷对着电脑敲起了键盘。邱颜作为助理,打开抖音给老板看了网上疯传的蜜蜂狗。

梁淳在峰峰的眼睛中,看到了他自己。

他何曾不被这世界伤过,可他有几分峰峰眼里的光呢?

第三段生命

峰峰蹦到梁淳面前,“汪!”

梁淳一推办公桌,椅子向后滑动,峰峰便蹦到他的大腿上了。

于是邱颜敲门进来的时候,便看到一人一狗,都盯着电脑屏幕。

“额,老板,你们交流的如何?”

人和狗齐齐地看看对方,又齐齐地看向她。

于是她便知道了:

他们将是很好的兄弟,一个激扬,一个沉稳,共同匡正这不公的世道。

未 完 待 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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