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憎恨厌倦的情绪,深知那是无聊所致。我主张人要追求事物的多样性。我居无定所,有时睡在田间,有时睡在田野。
我看见晨曦在一行行麦子之间浮动,鸟雀在山毛榉林中醒来。
清晨,我用草上的露水洗脸,再由朝阳晒干夜露打湿的衣服。
有一天,我看见农夫高唱着歌儿,赶着牛拉的沉重大车,将丰收的粮食运回家。谁说还有比这更美的乡村景象!
有时,我乐不可支,真想找人谈一谈,说明快乐在我心中永驻的原因。
傍晚,我在陌生的村庄,观察白天分头干活儿、晚上团聚的人家。父亲累了一天回家来,孩子也放学了。房门开了一阵,迎接光亮、温暖和笑声,然后又关上过夜。一切游荡的东西都进不去了,待在户外萧瑟的夜风中。—家庭,我憎恨!封闭的窝,关闭的门户,怕人分享幸福的占有!有时,我躲在黑夜中,窥视一扇窗户,久久地观察那家人的习惯。父亲坐在灯旁边,母亲在做针线活儿,祖父的座位空着,一个孩子在父亲身边学习。—我心里萌生强烈的愿望,恨不能带那孩子去流浪。
第二天,我又见到那孩子放学出来;第三天,我同他说了话。四天之后,他便丢下一切跟我走了。我让他大开眼界,饱览原野的绚烂景色,让他明白原野为他敞开怀抱。于是我又传授,让他的灵魂更加喜爱流浪,说到底快活起来,最后甚至脱离我,自己去体验孤独。
我独自一人,品尝自豪的狂喜。我爱在黎明前起床,在山顶牧场上召唤太阳,云雀的歌声便是我异想天开的翅膀,朝露便是我晨起的浴缸。我过分喜欢节食,吃得极少,结果头脑总是轻飘飘的,完全处于微醺的状态。我喝过多种葡萄酒,但我清楚,没有一种使我产生腹饥的这种昏昏然的感觉,大清早就天旋地转,趁太阳还未出来,我就躺在干草堆里睡一觉。
我随身带着面包,但有时等到饿得半昏迷时才吃;于是,我就更加正常地感知大自然,觉得大自然更容易沁入我的身心:外界事物纷至沓来,我敞开所有感官接纳,来者全是客。
我的心灵终于充满激情,而在孤独中,这种激情尤为猛烈;到了傍晚,就弄得我疲惫不堪。我还以自豪的情绪支撑着,但是难免不怀念伊莱尔;前一年他就劝我改一改脾气,否则太不合群了。
我常在傍晚时分同他聊天。他还是个诗人,通晓万物的和谐。自然界的每种现象,都变成一种明快的语言,能让我们领会其原因。譬如:我们从飞行的姿态就能辨别出是什么昆虫,从鸣声能辨别出是什么鸟儿,从女人留在沙滩上的足迹能辨别出她的相貌。他也渴望种种冒险,这种渴望的力量使他变得无所畏惧。不错,我们心灵的青春期啊,什么荣耀也不能同你相比!
我们畅想,憧憬一切,竭力抑制欲望也是枉然。我们的每种想法都是一股热情,感知事物,对我们是一种奇异的刺激。我们消耗着绚丽多彩的青春,期待着美好的未来,一点也不觉得通向未来的道路有多么漫长,只管大踏步地向前进,同时咀嚼着树篱上的野花,嘴里充满一股甜美的味道和留有余香的苦涩。
有时,我又路过巴黎,回到我度过勤学童年的那套房屋,小住几天或逗留几小时。屋里寂静无声,没有女人料理,衣物都胡乱丢在桌椅上。我端着灯,逐个察看房间,不想推开关闭多年的百叶窗,也不想拉开散发樟脑味的窗帘。屋里空气滞浊,有一股霉味。只有我的卧室还可以住人。在几间屋里,书房最昏暗也最寂静,书架上和书案上的书籍,仍然保持当初的排列。
有时我翻开一本书,坐在灯前阅读—虽是白天还要点灯—很高兴忘记了时间;有时我也打开大钢琴,从记忆中搜索旧曲的节奏,只想起零星的片断,便住了手,以免过分伤感。次日,我离开巴黎,又流浪到远方。
我天生一颗爱心。这颗爱心好似液体洒向四面八方。我觉得哪一种快乐都不是我个人的,要同邂逅的人共享。我一人独享的时候,也是过于自豪的缘故。
有些人指责我自私,我就指责他们愚妄。我的本意,绝不爱任何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但我钟爱友情、亲情和爱情。
我的爱仅仅是奉献,不是给予一个人而剥夺另一个人的。同样,我也不想独占任何人的肉体或心灵;在这方面也像在自然界那样,我到处流浪,哪儿也不停留。在我看来,任何偏爱都是不公正的;我要把自身交给大家,绝不交给某个人。
我回忆每座城市,总要想起一次纵乐的情景。我在威尼斯参加过几次化装舞会,还在一只小船上尝到爱的欢乐。由提琴和笛子组成的一支小乐队伴奏,那小船后面还跟随几只小船,满载年轻女子和男人。我们驶向丽都,去那里迎接黎明。然而,旭日东升时,音乐早已停止,我们都疲倦地睡着了。就连虚假的欢乐给我们留下的这种疲惫,就连醒来我们感到欢乐已凋残的这种眩晕,我也都喜爱。我乘大船到别的港口,同水手们一起上岸,走进昏暗的小街,心中又开始责备自己不该产生这种渴望,去体验那唯一的诱惑。于是,到了那些低级下流的酒吧附近,我就丢下水手们,独自回到宁静的码头。夜晚静下心来,又想起那些小街,在遐想中,仿佛还听见那里传来的奇特而激动的喧哗。我更喜欢田野那些珍宝。
然而,到了二十五岁,我明白,或者说,我确信自己终于成熟了,该选择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发生这种变化,倒不是因为我厌倦了旅行,而是由于在流浪中过分增长的自尊心造成的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