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的不大。
“出去走走吧。”他打了个哈欠,朝我看过来。我与他相视,缓缓点头,自己站起了身。
“记得带伞。”他跟着我站了起来。我眨巴着眼,在昏暗的房间里摸索,视线模糊,阴云笼罩在窗口,天空闭了眼,房里没了亮。
我径直走向阳台,抬头看了看灰色的天空,低头拿起撑开骨架的伞,伞的外侧沾满雨滴,“还好,打湿的不算多。”他依然待在房间的角落,“还有钥匙呢?”我拍拍外套的口袋,向他示意。
穿好鞋,我打开门。
“下雨使人心情愉悦,对吧?”他笑着,在我的伞外,低头踏着地上的水洼,无法引起波澜。“特别是这种不大不小刚刚好的雨,没有到走不了路的程度,却还能够被行人所反应。”
我呆滞一会儿,点头,将伞倚靠在肩膀上。
“好久没有出来走过了,感觉还不错。”他继续踩着水。
雨变得急促了。
它正拍打我黑色的伞。肩部感受到的微微振动与作为声音传导介质的空气和鸣,雨点密集,在无序的冲击中摸索节奏,于随意的下落中成为旋律。
“对啦,对啦。”他闭着眼,嘴角的皱纹一点点深刻。
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空气与固体的协奏戛然而止,耳畔被输入的成为杂乱无章。。
“啧,”他皱起眉头来,在毫无波澜的水洼上愣了一会儿,接着无奈地叹口气,“肯定又是她。”
握紧伞柄,单手拿出手机,我看了一眼消息。
我笑了笑,对着他。
“还是一样的意思是吧?”
我朝着疑问点头。
“我都已经觉得有些烦人了,这姑娘是不是对你太过执着了?”
我无言。
“要我看啊,”他从水洼跳到我面前,“她应该是喜欢上你了。”
我眨了眨眼,摇摇头。
“你别说,可能性还蛮大,”他自顾自地点头,“你自己想想看,你是她的谁?最多算个工作上的前辈,大不了在她刚进公司的时候帮她适应一下新环境,就因为这种事这么在意你也说不过去,而且人家也请你吃过饭,感谢的话也没少你,根本就没有人情未还这一说。你不就是一个多月没去上班而已吗,她倒好,天天就给你发信息问你‘什么时候来’,‘遇到什么事了’,这种关心要么就是有利可图,要么就是喜欢你,没其他可能。”
我不去看他。
“承认吧啊,”他的语气有着揶揄的意味,“再说了,如果是真的,这不也挺好的吗?你长这么大,还没有被人喜欢过吧,有一次这种体验不觉得很新鲜吗?而且啊,恋爱这种事大体来说有助于身心愉悦,要是我猜的没错,你就接受吧。”
我苦笑,缓缓摇头。
“你也太……”急促的脚步声渐渐清晰,与我之间的距离缩短。
“在雨天奔跑可是很危险的啊。”他站回我的身边。
稍稍抬伞,视野里出现的矮小身影冲向我,慌乱中抬起头看我,消瘦的脸庞流露惊恐。
少年撞上了我。
手中的伞颤动一下,伞上的雨珠加快速度倾落至地面。我向后踉跄一步,少年跌坐在湿漉漉的街道上。
“啧,”幽怨的眼神透过清澈的目光朝我看来,“你不会躲开吗?!”
我歪着头,把伞往前伸了一些,蹲下来摸着少年湿透了的头。
“看来这孩子一直在淋雨。”他站在我背后,俯视着少年。
“别碰我。”我的手被少年甩开。
我盯着那双眸子,看着它在眉头紧皱下的变化。
“你看到什么了?”他站在了少年的背后,声音低沉。
我摇摇头。
“你没事摇什么头?”少年从地上站起,抬头问我。
我眨了眨眼,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挤出笑容,动了动张开的嘴。“啊?”澄澈的目光中流露出疑惑。
手指在喉咙与嘴唇之间来回移动。
紧锁的眉头有一瞬间舒张开了。“你是哑巴?”我重重地点了个头。
“哼,”少年的笑容挤不出皱纹,“怪不得像个傻子一样,”雨下得更大了些,“别碍事,闪开。”
黑色的伞离开了湿透了的头发。
我的目光追寻着矮小的身影,直至其消失在细雨的朦胧中。
“讲话倒是一点都不客气啊,现在的孩子都这样吗?”他摸了摸我的喉结。
我们继续前进在下着小雨的街道上。
“臭小子,给我出来!”体型肥胖的中年男人嘴里操着脏话,目光街道在的四处找寻什么。
“你看什么看?”男人朝我走来,指责我的视线。
我没有接话。
“有没有看到一个小孩子?大概这么高吧。”肥硕的手在空气中挥了挥,“头发长的像野孩子一样,还有眼睛也比较大,刚刚应该在逃跑。”男人抹了一把脸上的汗与水,“那狗东西吃了东西不给钱,我要好好收拾他。”
我看着男人,一言不发。
“不是,你是个哑巴啊,说话啊,我在问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像野人一样的小孩子?”
我摇头。
“妈的,浪费我时间。”
男人离开了。
“凭什么这么嚣张啊,就这个态度,就算知道也说不知道。”他注视着男人离去的背影,“不过,刚刚骂你的那个小屁孩也好不到哪儿去,哑巴怎么了?小小年纪就学会嘲笑别人了,父母干什么吃的,连最基本的教养都没有,该不会真是个野孩子吧?”
我看着他,摇头。
“你也别太善良了,”他拍了拍我的肩,“比起担心那种孩子会不会出事,倒是先看看自己是什么样。”我将黑色的伞靠在肩上,“不该管的事就别管,免得给自己惹一身麻烦。”
雨滴坠落的声响小了一些。
“附近有个公园,去那边走走吧。”他沉默良久后对我微笑。
我点点头。
街上的行人变少了,周围的脚步声不再嘈杂,变得零星。
“这边一点都不热闹。”他环顾四周,“不过也是……毕竟下雨了,都急着躲雨,还出来干嘛。”
我没回他的话。
离公园越来越近了,他不再踏水洼,沉默地跟在我身后。
周围的植被多了起来,绿色的嫩叶和发黄的枯叶一同映入眼帘,细雨冲击着我身旁的,视线中的植物,雨水的冲刷使其染上鲜艳,变得生动,缩短了它的生命进程。
“这边的雨酸性强啊。”他补充。
我停下步伐,伸手去摸离自己最近的一片叶子。
指尖被露水打湿了,稍稍用力扯着绿叶,一整株红花紫荆被牵动起来,“小心。”我放开手,水花在伞下扑面而来。
我被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上衣和脸颊。
“就叫你小心一点了吧。”他白了我一眼。
“前辈!”纤细的声音响起。
朝后看去,后辈手上举着一把透明伞,向我招着手,笑容满面。“是巧合吗?”他的表情与她相反。
我挥手示意后,她小跑着从路的对面过来,途中,她的长发末梢被淋湿了。
我歪了歪头,看向她五官端正的脸。
她回应我微笑,“前辈,我今天是来特意找你的,刚刚我给你发信息了,你有看到吗?”
我掏出手机,将没有点开的提示框给她看。
“是没看呢?还是看了不想回?”她以清澈的眼睛看着我。
我移开视线。
“不好意思,这样问有些坏心眼了。这几个星期我一直有事没事就找你,我想你肯定觉得烦了,不好意思,我能理解。”
我没有接话。
“我也不想一直这样发消息骚扰你,但前辈你对我说过自己是一个人,所以你跟上司请假的那个原因我一听就知道是假的了。”后辈清了清嗓子。
“你也太多嘴了吧?”他说。
“我原本很早之前就想来找你,但因为你这一个月都没来上班,我们组的进度跟不上,所有人一个月都没怎么回过家,所以实在是没有时间过来。”她红着脸,微微低头,“抱歉。”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抬起头,“这一个月以来,我重新认识到前辈你的重要性……不仅是我,整个公司都是,所以,今天我不仅仅是以个人名义来的,同时也是代表公司而来。”她露出坚毅的眼神,“可以,回来了吗?”
我无言以对,手指指向公园。
她看着我指向的方向,默默点头,与我并肩行走。
我们迈入公园。
“前辈,你能告诉我真正的原因吗?你不来上班的理由。”她说着,“你平时工作的样子我可是都记在心里,整个公司最拼命的人就属你了。大家都以为你是家里有什么急事,但我知道不是那样,我想知道真正的理由。”
“这关她什么事?”他跟在我们后面。
“我知道自己可能有些多管闲事了。但,我想更多地了解你……我之前说过了,那个……前辈你让人感觉很值得依靠,所以,我想多多理解你。”我看向她,她迅速转过头去。
“都这样了你还敢说她不喜欢你?”我承受着他的目光。
“而且,作为前辈一手栽培起来的人,我觉得自己理应报答你,要不是前辈,说不定我早就辞职了。”
“啊啊,开始找借口掩饰自己的害羞了。”他的语气轻松。“意外地有些可爱,你说是吧?”
我没有回应他。
“……其实,关于前辈你不来的理由这一个月我想了很多,好比说工作压力,心情郁闷,或者有什么烦心事之类的,我甚至也有想过会不会是自己做错事了惹你不高兴。”
我摇摇头,指了指喉咙。
她愣了愣,随即点点头,“我从进公司的第一天就知道前辈的性格很内向,不愿与人交流,即使心里有事也不会让别人察觉,即使自己吃亏也让别人看不出来。”她说着,轻轻笑了。“但偶尔去看看别人的世界,让别人看看自己的眼睛,也不见得就是坏事。”她的笑很纯粹。
我们在各自的伞下沉默了一会儿。
雨声渐渐成为背景乐,“越听越像那首《rain》了。”与片刻前的轻柔和舒缓不同,雨点对雨伞的洗劫与坂本龙一的钢琴较上了劲。“你觉得,哪首曲子更好听一些?”他问我,“是音符来的更加系统,还是这自然的馈赠更加贴切音乐本身呢?”
我们踏着公园小道上的石板路,在坑坑洼洼的小道上规避脚下聚集的雨水。两人的伞偶尔相互碰撞,在不经意之间溅起了微小的水花,而水花又在伞上四溅,微弱,无法引人注目。
沉默良久。
“不过,现在不说也没关系。”我看向她,与她的眼睛对上,“向人吐露心声本身就不是件简单的事情。前辈有着怎样的心事,有着怎样的烦恼,曾经又有着怎样的经历,这些事我完全不了解。我对你其实一无所知,但进公司快三年了,从我第一天上班开始,前辈你就一直在帮我,”后辈咽了咽口水,不再直视我的眼睛,“也许培养我是公司那边交给你的任务,但是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了前辈身上有很多地方让我……很喜欢……所以,那个,我一直都很感激你。”
我点头。
“所以!”她闭上眼朝着我喊,“我真的很担心你,在这一个月以来。”
我点头。
她站住了。
我愣了会儿,也站住。
“你知道手语吗?前辈。”她的头发挡住了表情。
我摇了摇头。
她抬起头来,脸颊通红。
后辈的肢体缓缓动了起来,她先用手掌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随后左手伸出拇指,右手手掌在拇指上饶了几圈,最后停下动作,手指指向我。
我歪了歪头。
“没……没事。”她用力甩了甩头,“前辈,我先回家休息了,如果,你想找我的话,打我电话……随时都可以。”
我点头,她转身。
“我喜欢你。”他说。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在下着雨的公园里散步。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他说话的声音没有雨水下落的声响大,“喜欢一个人的感情……无法理解。”没有嬉皮笑脸。
我走向公园的小湖边上。
“你觉得自己应该要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我无言,止步于湖边的栅栏。
“不过……也确实该考虑回去工作的事了。”他盯着波澜四起的湖面,“人类总要生活的,逃避世界不是个明智的选择,蒙上眼睛,不代表你听不到那些声音了。你也应该回归你自己了,或者换一种说法——你得接受现实了。”
我点点头,对着湖面。
“你也得真正去面对她。”他将手倚靠在栅栏上,闭上眼睛,“一个充满感情的人。这是我对她的评价,你在这一个月里所思考的,或许她能够给予你答案。不需要我提醒吧,你应该从她的眼睛里看出来了。”
湖面的波澜微小而密集,湿热的空气迎风而来。
吹动着,又停下,脸上偶尔感受到冰凉,我把伞向前稍稍倾斜,牺牲了视野,挡住了雨水。
“你在这边待了快十年了,对吧?”
我颔首。
“结果呢,有找到什么吗?”
我摇头。
“那不就没有意义了吗?”他压低了声音,我刚好能听见。
他不再说话了。我们盯着池塘,视线共同聚焦在正冲刷着石壁的微小浪潮上,一次次地来回与反复致使石壁出现的明显区分,被打湿的部分,被雨水冲击的部分,深色与浅色并立。
风大了。
“走吧……回去。”他转身。
我离开围栏。
“喂,哑巴。”瘦小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下方。
雨水倾斜。
“被抓到了吗?”他看着少年遍体鳞伤的样子,“那胖子倒是够狠。”
“都怪你,死哑巴,”雨水试图冲刷伤口,“咳咳咳……痛死了。”
我蹲下来,将两人的身高持平,将举着的伞往前探。
少年的表情错愕,随即皱眉,“别在这儿假心假意,要不是撞到你,我根本不可能被那个死胖子追上。”稚嫩的脸庞上留着擦伤,挂着水珠,将要渗出血液。“你打算怎么赔偿我?”澄澈的目光迷失。
我歪了歪头。
“这小鬼想找你要医药费。”他笑了一下。
“五百。”少年伸出左手,将掌心朝我摊开,右手藏在背后。“快点给我,不然我大喊救命了。”
“你在这里喊救命也没人听得到啊。”他的视线环绕四周。
我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钱包来。
“喂,”他站在我身后,“你不会真要给吧?这事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就算是因为撞到你才被追上,这小子挨打也是罪有应得。”
我没有回应。
掏出五张纸币,我递给少年。
“啊……嗯。”少年的身体一瞬间僵直,随着手臂传至我的身体,。“这,这还差不多。”藏在背后的右手接过钞票,微微颤抖。
“那就这样吧,我走了。”少年转身离开。
我扯住湿透了的短袖后摆,隔着衣物触碰到坚硬的物体。
“干什么!?”少年猛然一跳,旋即转身面对我。
金属与地面碰撞,声响在冷冽的雨中蔓延开来。
地面上的刀具没有被雨滴浸染,我的伞在上方遮蔽。
“这是哪儿来的?”他盯着那柄刀,我抬头看向煞白的脸。
伞外的雨倾泻,少年被淋湿了,面对着半蹲的我说不出话来,嘴唇打着颤,“啊……”小巧的嘴里挤出声音。“你说,他正用什么来发声呢?喉咙?还是鼻腔?”
我伸出左手,向少年的右臂抓去。
眼前的孩子浑身一抖,冰冷的手臂僵硬。我加强了力量,把少年拉入伞内。
“你又在惹麻烦了。”他嘟囔着,转身走向湖边,倚靠在栅栏上。
我没有回头,直盯着少年的眼睛。
来了一阵风。
“我……我,”孩子茫然,“这,这是……”
我点点头,松开少年,将地上的刀捡了起来。
“还,还给我。”
我看了看亮晃晃的刀身,伸出右手的拇指划了划刀刃,血迅速浸染了手指的开口。
我摇摇头,把刀藏在身后。
少年的眼睛变暗了,眉头出现褶皱。
微风袭来,举着伞的右手有些吃力,握着刀的左手用力。
眼前的身影消失了,少年压低身子顺着风向我袭来,空气被扰流,我呼吸的动作越来越缓慢,只在一刻之间停滞,只在下一秒成为原貌。
少年把我扑倒在地。
背在身后的刀具落了地。
小小的身影,小小的手,夺走了我背后的刀。
“多管闲事的后果。”他的声音不带感情,站在我的视野上方,对着我的眼睛,“你该死在这里吗?”
少年双手反握住刀柄,眼角挂着泪,眼神回到清澈,“啊……”不断呻吟。
我笑了。
利刃进入我的身体,冰冷随着刀尖蔓延。“这是什么感觉?”他问我。
我没能回答,刀尖离开了我的身体,又在下一秒重新进入。
“这是什么感觉?”
我没能回答。
“这是什么感觉?”
又来了一次。
“这是什么感觉?”
鲜血不断地喷出。
“这是什么感觉?”
这是痛觉。
“啊!!!”鲜血四溅,少年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清脆的声音响起,我黑色的伞被风吹到了视野之外,雨水倾泻在我们身上。
孩子愣了愣,站直身子,一步步地往后倒退着。腹部的灼烧感使我睁开眼,雨水模糊了我的视野。
“你好像快死了啊?”
我不理会他,用力抬起头,看向少年。
孩子身躯瞬间颤抖,转身,一个踉跄,朝着远处跑开了。
“你到死都是一个人,而且还是在这种无人知晓的角落里。”他叹了口气。
我双手摸索着,触碰到尖锐的刀刃。
雨滴浸入伤口,灼烧感越来越重,我用一只胳膊撑地,转身,再用另一只手撑起身体。血慢慢从腹部滴落,到了地上,被积水稀释。
“还是不要动的比较好。”
我啐了一口血,一点点地爬起来。
头晕目眩,视野里的一切都变得扭曲。我摇摇晃晃地走向河堤边的长椅,双腿的知觉在不经意间消失。
一步步地接近,我最终抓住了椅子的把手。
用力把身体拖向长椅,身体瘫坐在长椅之上。
“呵呵。”
我拿出手机。
我打通电话。
“你真的开的了口吗?”
电话里传来“嘟~”的声响。
“你所向往的,是现在的情况吗?”
界面显示出通话时间。
“前辈?你……有事,对吧?”她的声音。
他笑了。
我深吸一口气
——天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