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在不远的将来
郑轩拄着“来复枪牌”拐杖,一瘸一拐地扎进狙击手的队伍中,丝毫不在意自己形象全无的造型,瘫在一张摇摇晃晃的破椅子上。
死亡在战争中是家常便饭,人们经历过痛彻心扉的洗礼后逐渐变得麻木不觉。浓烈的卷烟能缓解伤口的疼痛,却一并隐藏了心头的裂痕。高度数的伏特加能温暖躯体,却不能焐热冰冷的人心。
目光环视一圈,郑轩没有发现周泽楷的身影。那个被冠以英雄之名的青年大概正因为同伴的死亡而陷入了无穷的自责。
唉。郑轩重重地叹气。他应该学会不要把所有错误都揽到自己头上,报纸上器宇轩昂的论调给青年带来了太多不必要的压力。
浓烟散尽,凹凸不平的地面上落着灰白的烟头,徐徐飘出将尽未尽的轻烟。郑轩吃力地用单手卷起一叠被褥,绕过角落里一对正在亲热的情侣,向更深的地下走去。
就地打好铺盖,郑轩把自己裹进被子,试图克服伤口处传来的钝痛进入睡眠。
躺在郑轩身边的士兵睡得很不安稳,来回翻动着身体,仿佛陷入一个永远也醒不过来的噩梦。夜晚的宁静是一个极具诱惑的假象,白日里被紧绷的神经所压制的疲惫与后怕一并浮上脑海,辗转在不安的梦境,久不宁歇。
这是在前线的每一个士兵都要经历的梦魇,而总有一天,它会消失,因为你已经变得更强大。
郑轩放弃了入睡的念头,打算爬起来去接替守夜。站起身时,他无意中看到隔壁床铺下露出了一截莫辛步枪的枪杆。是周泽楷。
周泽楷正好翻到面朝郑轩的一侧,在泥土仍未擦尽的脸上,端正的五官皱成一团。
郑轩犹豫了一下,伸出一只手轻轻搭上周泽楷的肩膀,却险些被惊醒的青年一拳打在脸上。
“抱歉。”周泽楷发现自己差点伤到了同伴,连忙道歉。
“没事。”郑轩无奈地摆摆手,“我看你睡得一直不踏实,不如去外面守夜清醒一下?”
“嗯。”
周泽楷拿起步枪,像一个恪守校规的优等生跟在严肃的教官身后。听见那个久违的声音,他有点不知所措。他还没来得及向他道过谢,虽然他大概也不会在意。看着郑轩不太稳当的步伐,他很想伸手扶他一把,可迟迟不敢上前。
拉开一扇活板门,郑轩钻进掩盖在瓦楞下的一间小棚屋,提前和守夜人换了班。他和周泽楷并肩坐在狭窄的空间内,双手搭在枪柄上,再次为神经拧上发条。
“你要知道,你不能把其他所有的人的死亡都怪罪在自己头上。报纸到底只是纸面文字,没有人能在战争中所向披靡。我曾许多同伴作战,可有一天我不得不看着他们中的一些人停止呼吸。”话一出口,郑轩就恨不得时间立刻倒回几分钟前。这官样文章,说出口来的效果一如巴黎军队[3]。
尽管周泽楷不是归属他的连队,郑轩也这样只能安慰自己。作为一个长官,关心下属的本心是好的,即使言语粗劣,但聊胜于无。
对方的沉默让郑轩更觉得尴尬,他只好另起话题,“战争开始之前你是做什么的?是学生?”
军报上写出过周泽楷尚未毕业的军校,但他猜测,郑轩问的不是这个。
“音乐学院,拉小提琴的。”
意料之外的答案让郑轩挑了一下眉毛,他低头看了看周泽楷紧握枪柄的双手,黑色的半截手套下露出纤长有力的十指,指甲缝里糊上的污泥令它们的外表大打折扣。
这双手原应该用来演奏一首首美妙的乐曲,为人们带来快乐,可战争却让它们成为了死神的使者。
“我原来是个牧羊人,住在一片雪原的山麓下……”
郑轩用舒缓的语调向青年叙述着自己入伍前的经历。森林中的狩猎,原野上的羊群。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起这些,他从没和别人分享过这些故事。回忆起那些不过才几年前的时光,郑轩恍惚地觉得那好像已经有上辈子那么遥远。
他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睡着了,大概是烟丝中的尼古丁最终起到了功效。他只记得自己一个偏头看到周泽楷的笑脸,如同无星之夜里来自地面的灯火,没有高高在上的辉煌与闪耀,却足以照亮周围的黑暗。
郑轩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原来的被褥里,来复枪就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见他揉着乱糟糟的头发走出休息处,几个留在据点的士兵揶揄他今天凌晨被周泽楷像麻袋一样抗了回来,毫不费力。
“想说我没他高也用不着拐弯抹角。”郑轩满不在乎地耸耸肩,为自己并不存在的威严小小感叹了一下。他对待手下一向宽容。
腿上的伤没有完全好透,郑轩只能百无聊赖地斜在椅子上把来复枪拆了又装。这样简单轻松的“工作”很快就深得他心,但当半旧的广播里磕磕绊绊传出“周泽楷”的报道,郑轩突然打起了精神,半爬半走地顺着一条废弃的下水道摸到一公里外的指挥部。
白天的指挥部人声鼎沸,情报员们截取翻译电报,政委们推推眼镜布置工作。
“我不管你要损失多少人,那条路必须要保住!否则你的军队一个人也别想留!”愤怒的指挥官狠狠地摔上电话。郑轩估摸着他快消气了,才走上前去,行了一个军礼。
“报告指挥官。我是狙击手师Z连连长,郑轩准尉。我想和您商讨一项事宜,关于我师一等兵周泽楷。”
郑轩咕嘟咕嘟地往喉咙里猛灌下一大杯茶水。他刚刚磨破几层嘴皮才让那些秃顶光头的政委们答应,把周泽楷的报道从军报上撤除。
“这样的跟踪报道会给士兵造成很大的压力,反而不利于他在战场上的发挥。如果他发挥失常,那些把他当做榜样的人会怎么想?这岂不是得不偿失吗?”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他宁愿一整天趴在战壕里瞄准德军,也不愿意再和那帮老家伙们来一次吐沫横飞的唇枪舌战。
郑轩对自己艰苦奋斗的成果感到颇为满意,他甚至还很“顺便”地挖来一个价值不菲的墙角。想象一下K连那个大胡子连长的满脸阴郁,那表情一定会精彩极了,可惜自己不能亲眼看见。
郑轩放松地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自我犒劳,一阵噪音又让他皱起眉头。
不知道是哪家的孩子坐在斜对面的一只木箱上,晃荡着两条短腿,手里拿一只口琴,放在嘴边吹出不成调的音符,实在是没什么悦耳感。
“嘿,小家伙,不会吹就别瞎制造噪音了。”
“那你会吹口琴吗?”小男孩抬头看看郑轩,不服气地梗着脖子。
“我不会,可是我有一个朋友是学音乐的。”
“哦?那他会?”
“他肯定会,他是拉小提琴的,厉害着呢。”虽然心里没什么底,郑轩还是回答得气定神闲。
“真的?”男孩的眼睛亮了亮,然后有点舍不得似的把口琴递给了郑轩,“反正我也不会,暂时把它给你那个朋友好了。”
“暂时?”
“对,暂时。”男孩点点头,“下个月等我爸爸回来了,就让你的朋友把口琴还给我。爸爸答应要教我吹口琴。”
“好。”郑轩郑重地接过口琴,看着男孩在听到母亲的呼喊后吐吐舌头跑开。
晚些时候,当郑轩回到狙击手据点时,他被告知周泽楷刚刚回来过一趟,现在又和其他几个士兵外出了,不知道什么能再回来。他正好错过他。
郑轩有些遗憾的看了看手里的口琴,最终把它进衣服的内袋。
他们会再见的,很快就会。
TBC
[3]二战时期的巴黎是不设防城市,1940年德军绕过马奇诺防线后从阿登山入口,直接占领巴黎,它的军队并没有与德军抗衡。这里是一个比喻,有一点形同虚设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