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城市中央的哀曲
那是1942年的秋天,德军的铁靴一路向东碾过亚欧大陆的广袤土地,第三帝国[1]的万字旗飘立在一片片惨遭蹂躏的废墟之上,黑色的魔爪伸向了驻守通往亚洲内陆的最后关隘。
偌大的城市深陷无限混乱之中,沿河港口边聚集起数以万计的平民,哭嚎着寻求最后的出城道路。在荒芜的田野上,一列列火车载着新征入伍的士兵奔向死神的镰刀,惊恐与激动两种互相矛盾的心情交织在年轻鲜活的面孔上。没有人知道自己是否还能见到明日的曙光。或许,连今天的夕阳都已经是一种奢求。
战火肆意,生灵涂炭。
但这绝不是终结。
郑轩背靠一堵斑驳的墙壁站着,尽量把全身的重量都移到身体的一侧,避免让伤腿承受过多的重量。长杆的来复枪像一个忠实可靠的伙伴,尽职地扮演拐棍的角色。一天前,他和同伴潜伏在一个废弃的钢铁厂中,黑黢黢的枪口透过一处断裂的百叶窗,瞄准了一百五十米外一处德军先遣分队的临时基地。
狙击是一场需要高度集中的注意力和极佳耐心的捕猎,隐藏在暗处的狙击手往往要经历几十分钟、几个小时,甚至整整几天的等待,才能扣下扳机,送出那一颗致命的子弹。疏忽与心急是他们最大的敌人,猎豹在某个微妙的瞬间也可能变成一只被追杀的野兔。
德军放出的诱饵让他们彻底暴露在枪口之下,只一声枪响就足以让对方狡猾老练的狙击手判断出他们的位置,子弹携着划破空气的锋芒击中形同虚设的头盔。郑轩没有时间救助他的同伴,他甚至来不及回头再看上最后一眼。迅速重新上膛的狙击枪又发出另一枚子弹,擦过他的腿肚,迸开一串飞溅的血花。
他又一次逃出生天,就像之前的许多次那样。
在战争爆发前,郑轩是住在雪原山麓的一名牧羊人的外甥,和外祖父一起守着森林边缘的一间小木屋。壁炉上架着的来复枪只是用来猎捕一些野兔或驯鹿,最多不过是一些偷袭羊群的野狼。而正是这些早年时期的经历,让他在残酷的战场上谋得了一线生机,在一群慌不择路的新兵中稳住呼吸,举枪、瞄准。这已经逐渐成为了他身体的本能,瞄准镜后的眼睛,镇定而专注。
在这些被迫入伍的年轻人中,有相当一部分仅仅是经历了短期的训练,一周到一个月后就被送上战场。他们就像是暴露在猎鹰视线中的弱小的猎物,抱头逃窜,溃不成军。
郑轩突然想起一个月多前,他在城市巷战中遇到的一个年轻士兵。他看不清他的脸,只有一个被泥水染黑的背影,匍匐在一块被炸断的雕塑后,他身边躺着的全都是和他来自同一支步兵连队的年轻人。年轻士兵手中的狙击枪冷静地向前方瞄准,而离他不过十米远处就站着几个德军的侦察兵。
那士兵在表面上的确是足够镇静,但是郑轩一眼就看出那是一个新兵,他手上的枪杆在轻微地颤抖着,只是巧妙借助了断瓦的依靠而显得平稳。
郑轩迅速向那个士兵靠近,飞快抬起来复枪替他打起掩护。德军侦察兵们在几十秒内接连毙命,炮火声掩盖了枪声,为他们争取到短暂的逃脱时间。在交错纵横的街巷中,郑轩因熟悉地形而移动无碍,可他很快发现那个士兵并没有跟上来。后来他到底怎么样了,郑轩也不知道。也许他在经过某一个巷口时被埋伏在暗处的枪口击中,加入了他同伴们的行列。也许他最终活了下来,端起狙击枪继续战斗。
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把郑轩拉出了记忆的漩涡,两个医务兵死死按住一个伤兵的肩膀,试图把他固定下来。这地方连一个最简陋的医疗站都算不上,只是一个狙击手师的秘密据点,隐藏在残败的城市地下。他们的头顶就是由断壁瓦楞构成的残骸,容克轰炸机从上空呼啸而过,震耳的爆炸声和四处炸裂的碎石对他们而言早已司空见惯。
在那个用两张方木桌拼起的简易手术台上,重伤的士兵最终抽搐着停止了呼吸。被汗水打湿的棕色卷发一绺绺黏在沾满血污的脸上。他的脑袋在剧烈的挣扎中以一个怪异的形态偏向了郑轩的方向,鸽子灰的眼睛神采全无地镶在稚气未脱的面孔上。郑轩打赌,他绝对不会超过十八岁。
死去的士兵依旧双目未合,像在冥冥中向人间祈求着最后一丝希望。
郑轩不忍心再看到这样一幅场景,尽管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他别过脑袋,目光不经意间划过房间另一端的角落。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他。
那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抱臂站在墙角的阴影中。他身上披着灰绿色的长斗篷,宽大的兜帽一直遮到眉毛,露出一双低垂的眉眼。墙边斜倚着一杆用帆布裹住枪膛的莫辛步枪,发黑的布匹上有一些火药的擦痕。
郑轩眯起眼睛,莫名地想看清这人到底是谁,那个侧对着他的身影似乎眼熟得过头。不远处的一条长凳上,有几个女狙击手正对着那个青年的方向窃窃私语。郑轩知道了他的身份,那是狙击手师内最近的新宠,军报广播上大肆报道的英雄人物。
东线神枪手——周泽楷。
年轻的狙击手敏锐地察觉到一束停留过长的目光,转身和郑轩对上正眼。满脸血污也难以掩盖住他英俊的气质,瘦削的脸型在光影中勾勒出流畅的轮廓。
郑轩来不及避开青年的视线,他清楚地看到那双如琥珀般通透的眼眸中,过度的警惕在瞬间侵占了先前的一抹恸伤,最后被一道一闪而过的惊喜替代。
恸伤或许是因为同伴的离去,警惕是他们生存的必备技能。可那稍纵即逝的惊喜又代表了什么?
还没等郑轩继续琢磨下去,一个医务兵就把他喊走,准备对他的伤腿进行简单的包扎。
秋风烈烈,列车轰隆轰隆地压过长长的铁轨。周泽楷站在一群身穿绿色军装的士兵中间,透过狭小的窗户看着原野如虚影般晃过,有一种不真实的恍惚。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恐惧?兴奋?不到一天前他还只是一个军校的学生,而现在却和同伴一起被塞进驶往前线的列车。谁也不知道迎接他们的会是一副怎样的场景。
可能是窗外单调的风景让人觉得乏味,也可能只是为了缓解紧张的情绪,一个士兵在晃动的列车中轻轻哼唱着舒缓的歌谣。
“年轻人都去了哪里 时光又过去了很久很久啊
年轻人都去了哪里 时光已过去了很久很久啊
年轻人都去了哪里 去参军了 每个人都去了
哦 他们何时才能明白
哦 他们何时才能明白……”[2]
年轻人们都步入了战场,命运迫使他们过早地见到世界的创痕,一只脚已经踏入坟墓[2]。
歌声随着列车一同戛然而止,在车门被打开的刹那,所有人都愣住了。炮火的灰尘在空中肆意弥漫,猩红的鲜血染成一地的罂粟。
这里不是哈迪斯的冥幽,而是人间的地狱。
刚才还唱着歌的青年被以一种粗暴的方式拖下列车,手中塞进一只带着划痕的步枪。德军的迫击炮像雨点般在他们身边砸下,千疮百孔的土地上新添上许许多多的坑洼。
他们的头顶是灰色的天空。太阳隐匿起光芒。
周泽楷像一只无头苍蝇似的狂奔不止。枪支的数量远远少于士兵的数量,他得到的只有一包少得可怜的弹药。被击中的士兵一个接一个在他身边倒下,没有枪的人从死人手里拿过武器,继续奔跑。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在经过一个小广场的时候,死一般的寂静让他突然意识到,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广场中央的喷泉水池被血水填充,白色的大理石雕塑只剩下光秃秃的半截。
冷静的思维是性格使然,精湛的枪法是天赐嘉赏。再加上无比的好运,他暂时脱离了一场浩劫。
但这只是一个开始。
车轮滚动的轱辘声让青年的心脏瞬间紧绷。周泽楷迅速卧倒在一片尸体之中,把自己伪装成死人。土黄色的82型通车经过广场中央,子弹无差别地扫射着倒下的尸体。其中一颗从周泽楷的脸颊堪堪擦过,留下一道血印。他依旧纹丝不动。
尽管周泽楷没有被他们发现,但他也很清楚,那只是时间问题罢了。趁着汽车在一幢破屋前停下,周泽楷小心翼翼地从身旁的士兵身上取下一把步枪,借助雕塑的掩护准备好瞄准。
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镇定,然而在端起枪的那一刻,他才发现自己手抖得厉害。
一。二。三。他在心里默数着,手指轻轻扣上扳机。
他太过于专注前方的情况,而忽视了身后的动静。疏忽是致命的大错。
而幸运女神再一次垂临,来复枪口对准了德国士兵,一击毙命。
周泽楷不敢有丝毫地耽搁,迅速扣下虚按的扳机。萍水相逢的两人在敌军前竟展现出近乎天衣无缝的配合,几个德国士兵接连在车边倒下。他们到死都不知道是从哪儿飞来的子弹。
“跟紧了。”那人丢下一句话,向更隐蔽的街巷中移动。在开阔的广场上,他们就是活生生的枪靶。
周泽楷没有看清那张一闪而过的面孔,只捕捉到一双深色的眼睛。不是被战火点燃的激烈,而是如清风飘过的淡然,仿佛在他眼中,世界不过是过眼烟云。周泽楷也不知道他是出身哪支连队,因为他的身上也没有佩戴任何表明身份的标识。
那人的消失就像他的出现一样神秘,在从横交错的小巷中几个转身,周泽楷就跟丢了人影。他记不太清自己最后是怎么找回指挥部,一身血污地站在一群目瞪口呆的政委面前。他们以为这群新兵们肯定都在战场上丢掉了性命。
带着金边眼镜,油光满面的政治家们像是抓到一个大好素材。报社的印刷机不辞辛劳的工作着,英气的照片旁,斗大的标题横在报纸的首页——
我军新兵英雄人物,单枪匹马脱出敌穴。
上级把周泽楷委派到狙击手师。“你会在那里大放异彩!”他们摆出自以为鼓舞人心的态度,拍拍他的肩膀,把一道无形的重担一并压到他的肩上。
周泽楷第一次无比憎恶自己的不善言辞。他们没有耐心听他的叙述,他们不知道在战场上曾经出现过一个己方的狙击手和他共同作战。他们把他渲染成一个英雄,可周泽楷自己明白,报纸上的那个和他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而他也不是孤军作战。
可是,不是所有人都明白。
周泽楷站在角落的阴影中,不敢走上前去。他害怕看到那张稚气未脱的面孔,奄奄一息。
“我在军报上看到了你的报道,以后我要成为和你一样的英雄!”
那个不过十七岁的少年最终在周泽楷身旁倒下。他把他一路背到最近的据点治疗,但那双熠熠发光的眼睛还是永远地失去了光彩。
周泽楷痛苦地低下头,任由兜帽从头顶滑落。
丧失战友的恸伤也没能影响他的敏锐,在察觉到一束停留过长的目光后,周泽楷几乎是立刻就转过身去。在房间另一头的墙壁边,他又看到了他。
靠在墙壁上的人看上去有些精神不佳,受伤的小腿把裤管染成了黑色,一根布条随意地绑在伤口处,手法很是粗糙。
喜悦的心情闪过周泽楷的心头。他认出了那双眼睛,风轻云淡。
TBC
[1]德国在1933年至1945年被称为第三帝国
[2]二战时期经典反战歌曲《花落何处》 下一段的歌词是 “士兵们都去了哪里,他们都进入坟墓了”